其实萧雪不让萧永盛的司机跟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不想让一个外人来掺和他们之间的事情而已。
北空寺的寺院里人烟罕至,仅能看到几个打着伞的僧人从远处走过。偌大的寺院显得空旷寂静,只有古钟不断地回响着沉重而又深邃的声音。看来因为这场雨,来北空寺的人也没有了。
没有人正好,他们之间就可以好好地清算一下了。
萧雪这样想着,带萧永盛径直走向了墓园。
墓园里面同样一个人也没有,同样也被雨水清洗着。雨滴轻轻地落到地面,就像是温柔的低语,安抚着每一个埋葬在这里的亡魂。
在萧雪的带领下,三人走到了他们应该到的地方。在他们身前,萧雪母亲的墓碑在雨中一动不动。经过雨水不断的冲刷,墓碑显得干净透亮,一尘不染。
在为萧雪母亲立碑的时候,陈伟特地选用了最好的花岗岩,这种和陈雨秋的墓碑一样的材质,有着极佳的耐久性,风吹雨打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即使再过几百年,它还是能屹立在那里。
有的时候,陈伟盯着这些墓碑,不禁会在心里问自己,人都已经死了,为他们立碑又什么用呢?他知道灵魂的真正模样,也知道人死后唯一的归宿就是灵魂灭亡。一个人没有了灵魂,骨灰即使能存在万世又如何?
陈伟看向了不远处,立在那里完好无损的陈雨秋的墓碑。这半年来,每当他想念姐姐,心里难受的时候,都会跑来姐姐的墓碑前向她诉说一番。每次诉说完毕以后,心里都会好受很多。
若是没有那墓碑,他的满腔情怀又该去哪儿诉说呢?他的思念之情,又该怎样才能得到发泄呢?
或许,这就是这些墓碑的真正含义吧。它们让活着的人得以缅怀故人,这些冰冷的石头,却寄托着人们最深厚的情感,以及无法舍掉的牵挂。
即便已经知道人死之后灵魂就会消失,即便心里明白一个人去世了,再为其做任何事情都没有了意义。但是陈伟和萧雪还是想以这种方式,留住自己最重要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丝印记。
这就是人性。
萧雪看着自己母亲的墓碑,不由得叹了口气,心中感慨万千。
妈妈,我把这个负心汉带来给你认罪了。
面对自己曾经妻子的坟墓,萧永盛放下了手中的雨伞,跪在了地上。
他跪得很干脆,同时表情变得无比悲痛。
“云秀,我来看你了。”萧永盛低声念叨着,磕起了头。
绵绵细雨落在了萧永盛的身上,虽然没有什么感觉,但是一点点地渗入了萧永盛的衣服里面。很快,他的外套就被打湿了。
“云秀,这么多年了,你还记恨我吗?我没用,没有尽到自己该有的责任,我这辈子欠你太多了。”萧永盛一边忏悔一边磕头,每一下都重重地撞到地上。
“你自己拿着,我帮你爸打着伞吧?”陈伟悄悄地对萧雪说道,萧永盛的全身都要湿透了。
“不管他。”萧雪冷冷道。
跪在地上的萧永盛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好像也感受不到雨水似的,继续一边磕头一边说道:“我以前没有为你和女儿做什么,还经常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没有什么钱,还总觉得自己时一家之主,对你颐指气使。都怪我,我以前自尊心太强,跟谁在一起,都不想低人一等。结果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得到,还伤害了自己最爱的人。”
“云秀,我好后悔啊。如果那时候没有做那么多过分的事情,你也许就不会和我离婚吧?如果我们没有离婚,你绝对不会这么早就走了,你说是不是?”
萧永盛越说越激动,伤心欲绝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墓园。
陈伟伸长了头,看见萧永盛那张沧桑的脸因为悲痛而完全扭曲了。他的脸已经湿的不成样子,水滴不停地从脸上滑下来,也不知道那是雨水,还是他的泪水。
“云秀,我对不起你啊!”萧永盛似乎是终于哭出来了,带着哭腔仰天大叫道。
“轰隆!”
天空突然打了一个雷,将陈伟吓了一跳。长香山下了这么久的雨,还是第一次打雷。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萧雪,却发现萧雪看着自己的父亲也是热泪盈眶。
这一声雷鸣似乎是震荡了天空一般,就在一瞬间,温柔的细雨变为了倾盆大雨。雨水就像是疯了般,如同机枪子弹击打着地面。
萧永盛被大雨淋着,全身都湿得不能再湿了。大雨猛烈地冲击着,令他都无法挺直身子。但是他丝毫不为所动,依旧不停地磕着头,同时哭喊道:“云秀啊!我好恨啊,为什么你就这么走了?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我想好好补偿你啊,你就这么走了,我这辈子怎么才能心安啊!”
一旁,萧雪听着自己父亲的倾诉,双手捂着脸,也哭得不成样子了。
“雪,你拿着伞啊!”陈伟有些急了,不能再让萧永盛继续跪着了。他那样的年纪,一直淋这么大的雨哪儿受得了?以后身体说不定会落下什么毛病的!
可是陈伟喊了萧雪几次,萧雪都置之不理。她已经彻底陷入了自己的悲痛世界,根本听不到陈伟的话了。
无奈之下,陈伟只好将雨伞“挂”在了萧雪的身上,然后赶紧拿起萧永盛放在地上的伞,过去为萧永盛挡着雨。
“叔叔,你起来吧,这雨太大了,你这样淋下去会生病的!”陈伟提着萧永盛的手,试图将他搀扶起来。
还在不断磕头忏悔的萧永盛,在陈伟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他因为跪得太久,双腿都已经没有知觉了。陈伟不得不一只手扶着他,一只手打着伞。
陈伟回头看了萧雪一眼,发现挂在萧雪身上的雨伞也被雨水冲掉了。萧雪站在大雨中哭泣着,身子已经湿了。
“萧雪!”陈伟一惊,刚想要朝萧雪走过去,萧永盛却一把抢过了陈伟手中的雨伞,一瘸一拐地走到萧雪身边,为她挡住了雨。
“你别被淋感冒了。”萧永盛大声地喊道,虽然他就在萧雪的身边,但是大雨“哗啦啦”的响声让他不得不扯着嗓子跟萧雪说话。
“滚!谁要你来关心我!”萧雪把捂着脸的双手拿开,泪痕满面地咆哮道,同时用手推了萧永盛一把。
萧永盛被女儿这么一推,步伐不稳差点摔倒。但他还是站住了脚跟,同时拿伞的那只手一只稳稳地没有动。
“女儿啊,你可以恨我,可以不认我,但是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你再受一点委屈!”萧永盛说着,想要用手拍萧雪的肩膀,但是见自己的手上全是水,不得不放下了,“我亏欠你和你妈太多了,我再也不想失去你了!”
“呜呜呜……你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我妈都已经走了啊!你最应该保护的人是我妈才对啊,为什么我妈走了,你才跑过来说你错了?!”萧雪大声吼着,然而在暴雨中,她的声音是那么小。
这一刻,萧雪埋藏在最深处的感情终于彻底被激发了。她嚎啕大哭着,用拳头捶打着父亲、扇着父亲的耳光、双脚不停地踢着他,将心中多年的怨恨、悲痛、委屈全都发泄了出来。
萧永盛任由女儿殴打自己,拿在手上的伞左右摇晃着,却始终好好地保护着萧雪。
“你个混蛋!畜生!懦夫!我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爸爸!”
萧永盛的脸颊划过几道水滴,露出了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嘶哑的嗓音说道:“是啊,你为什么会有我这样的父亲。如果你能出生在一个幸福和谐的家庭多好,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萧雪打着父亲,终于用光了力气,瘫倒在了父亲的怀里。
“女儿啊,好受些了吗?”萧永盛打着伞,还搀扶着女儿,脸色逐渐有些吃力了。他年纪大了,又从来不锻炼身体,身体其实并不是很好。
“我好受有什么用,我的妈妈啊……”萧雪在父亲的怀里,低声地哭泣道。
“她已经长眠了,就让她安心地走吧。你老是这么牵挂她,会让她不得安宁的。”萧永盛温柔地说道。
听了父亲的话,萧雪看了一眼母亲的墓碑,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在妈妈的坟前这么闹,是有点太不好了。妈妈都已经睡了,怎么能吵醒她呢?
想到这里,萧雪脸上露出了懊悔的神情。
萧永盛看着墓碑,说道:“云秀啊,你好生休息吧,咱们的女儿以后我来照顾,你放心,我绝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萧雪擦了擦脸,停止了哭泣。
“咱们回去吧?你看你都湿了,这里这么冷,你会感冒的!我们赶快回到车上去。”萧永盛又对女儿说道,经过刚才的一番打闹,萧雪还是不可避免地淋了不少雨。雨变大以后,周围的空气顿时也变得如同寒冬一般寒冷了,墓园里的几人都不自禁地打着哆嗦。
“嗯。”萧雪神情呆滞,只是本能地应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萧永盛搀扶着萧雪,慢慢往墓园外走去。
陈伟在后面拿着另外一把伞,看着这一对父女,顿感心情十分复杂。
爱与恨之间就只有一线之隔,一些人轻轻松松就越过了线,有的人越过这条线花了一生,还有一些人却将这条线变为了汪洋大海,一辈子都无法到达彼岸。
人的感情可真是一个复杂的东西,有的时候永远都说不清。
陈伟摇了摇头,跟在了萧雪父女的后面。
萧永盛扶着萧雪走出了北空寺的大门,在车上守候多时的小刘看见他们都湿了,惊吓的赶紧从车里拿出另一把伞,跑过去接风。
“快去车上拿毛毯!”萧永盛却推开了小刘,盯着自己的女儿不放,就好像生怕她溜走一样。
“好的!”小刘赶紧走到汽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了一条毛毯。
“披上,这个暖和!”萧永盛用毛毯包住了萧雪。
萧雪裹着毛毯,感觉冰冷的身体一下子暖和了不少,同时,心里也觉得暖暖的。
“进去吧。”萧永盛打开了宾利的车门。
“嗯。”
萧雪进去以后,萧永盛也进了自己的车。他准备关门的时候,看见了在后面站着的陈伟。
“小陈,你也进来吧?”萧永盛有些尴尬,一直关心着女儿,却把陈伟给忘记了。
“我开自己的车就是了,你们先走吧。”陈伟回答道,总不能把自己的车丢在这里吧?
“那好,我们在家里等你。”萧永盛说着,关上了车门。
陈伟望着宾利开走,转身走向了自己的比亚迪F3。
进了车里,再也感受不到雨水的寒冷,陈伟总算是松了口气。
发动了汽车,陈伟靠在座椅上,却莫名其妙地发呆了起来。
就这么呆了几分钟,陈伟突然笑了。
什么啊,搞了半天,她还是进了他爸的汽车。
哎,到头来,我还是没能坐上那辆宾利慕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