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漫天飞舞，落在地上的瞬间便融化成水，弄得整个街道都湿漉漉的，越发显出这冬夜的寒冷。路上已经少有行人，来往的车辆似乎也都加快了速度，街边的店铺大部分都已经打烊，我和花建粤并肩走在冷冷清清的街上。走了一天的路，我的高跟鞋里有湿漉漉的温热，脚趾粘腻地蜷在鞋子里，有些隐隐的疼。
“小花。”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叫他‘小花’了，感觉熟悉而亲切。以前觉得他这个姓挺好笑的，好端端一个大男人居然姓花，听着就让人觉得别扭。想起刚认识他的时候，我总生疏而别扭地叫他‘花医生’，心里不禁好笑。
“嗯？”他疑惑的扭头看我，眼睛里有一丝探寻闪过。
“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别太冲动。”我舔一舔嘴唇，说完冲他勉强笑一笑。
“怎么，你真觉得我打不过他？”他见我神色异常，疑惑地问我。
“不是，我只是不想你和路子航起冲突。”我嘴上不承认，其实心里还是挺担心的。
“你放心，我有分寸。”他满不在乎的说。
我不再说话，低头满怀心事的默默走路。此时的我，心里充满矛盾，既隐隐希望能在路子航那里找到美琳，带她回医院。又分明不希望甚至害怕她此刻和路子航在一起。路子航这些年性情大变，早不是当年对美琳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的那个翩翩美少年了。他是个瘾君子，一个堕落阴暗的瘾君子，有什么事，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瘾君子做不出来的？这么想着，我的脊背不禁一阵阵发凉。
路子航的家在一个破旧的小区里，几栋破败的矮楼被一圈杂乱错落的平房包围着，在这夜色里愈发显得暮气沉沉，破落不堪。那些平房一看便知是违建，里面租住着的想来都是来南京做小买卖的外地人。那些人辛苦了一天，也许是收摊晚的缘故，好多人还没睡下，屋里屋外抖抖霍霍地忙碌着。昏暗的路灯下，一个满脸倦色的女人在街边的寒风里“扑哧——扑哧”地一下一下洗着衣服。
我们拐进一条漆黑的小巷子，进了中间的一栋楼。我记得路子航家是一楼朝东的那家，此时，我和花建粤站在黑乎乎的楼洞里，我的心跳得厉害。我甚至清楚地听到胸腔里“咚咚咚”一下接一下的撞击声，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犹豫着迟迟没有去敲门。
楼洞里黑乎乎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看不清花建粤脸上的表情，他一定也看不清我的。我就那么僵硬地站在那里，脑子里有片刻的混乱。
眼前突然亮起一道光线，“喜刷刷，喜刷刷”，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我本能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口袋。却见花建粤手中的手机屏幕一闪一闪的，我听见他把手机放在耳边道：“喂，铭炀。”
对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听他不耐烦地低吼一句：“你烦不烦？我这儿正忙着呢。”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有一时的不可思议，他的手机铃声居然和我用的是同一首歌。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眼前的门突然毫无征兆地“吱呀“一声开了。一只硕大的黑猫‘噌’一下从门里窜了出来，吓了我一跳，不由轻呼一声“啊”。惊魂未定间，一个面容枯萎的老妇人已经站在门内颤声问：“谁在外面？”
我看见她时，心头不由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曾经气质曼妙如女明星般的路妈妈，但那依稀熟悉的眉眼、身形，尤其是那鼻尖的一颗黑痣，又分明告诉我她就是路子航的妈妈无疑。
“路妈妈。”我怯生生的喊了一句。
老妇人把门打开一点，让屋里的光线照上我的脸，有些浑浊的眼仁在深陷的眼窝里一转，目光就在我的脸上定格了一瞬：“是，是佳妮？”
“路妈妈，是我。”我的眼睛有点涩，“您还好吗？”
“好？”老妇人冷笑一声，“你觉得我好不好？”
我被她问得一时愣住，心里涌起无限酸楚和感慨。
“你来这儿干什么？”她沙哑着嗓子问我。
“我~~~~”想到我是来找她一直痛恨着的美琳，我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面对这样一个饱经磨难的老妇人，我又怎么忍心去提那个让她家破人亡的人的名字呢？“我来看看您和子航。”话头一转，我撒了个谎。
“难得你还惦记着我们，”她的语气有些许软化，“进来坐吧。”
说完她在门里闪出一条缝隙，示意我们进去。我看一眼花建粤，和他一起低头默默进了屋。
屋里的陈设相当简陋，除了一台破旧的台式电脑，再找不到其他像样的电器。一堆可乐瓶杂乱无章地堆在小客厅的墙边，使得原本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加局促和凌乱。
路妈妈见我看着那堆可乐瓶出神，脸上凄惨一笑：“佳妮，让你笑话了。我现在退休了，病退。没事的时候就出去拣些瓶子、纸箱啥的，卖了补贴家用。”
我心里暗暗吃惊和难过，对路子航吸毒的事更加确信无疑。如果不是陷入毒品的漩涡，路家决不会这样破败不堪。
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我忍不住问：“子航呢？”
路妈妈的嘴角一阵抽搐，浑浊的眼睛里有水汽渐渐漫上来：“这个逆子。”说完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晕厥过去。
我赶紧上前一把扶住险些摔倒的路妈妈，轻声安慰：“路妈妈，您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佳妮，佳妮，”路妈妈抓住我的手，哭的惊天动地，“你救救我们子航，救救他吧，他是个好孩子啊。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路家，为什么啊？”
我的心被她哭得一阵抽搐，生生地疼，眼睛也开始隐隐酸涩。
“老路，老路，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快睁开眼睛看看，你丢下我们母子，就这么走了，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啊。”路妈妈的哭声像一头受了惊的野兽，在小小的房间里左冲右突，生生要把我的心震裂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来。
“路妈妈，您别激动，出什么事了，您慢慢跟我说。”我一手扶着她的后背，一手替她抚着胸口。
花建粤在桌上抓起一个水杯，找到墙边的水壶倒了杯水端到路妈妈面前。那水可能烧了很多天了，沉在白色的瓷杯里悠悠地泛着淡淡青光，杯子上一点热气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路妈妈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眼神渐渐恢复了刚刚开门时那死灰一般的沉寂，那沉寂里透着一种让人窒息的绝望。理一理情绪，她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佳妮，子航他，他染上了毒瘾。”
虽然事先早已知道路子航吸毒，但此时听到路妈妈亲口证实这件事，我的心还是不由自由的往下一沉。路子航啊路子航，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看看你饱经风霜的妈妈，你怎么忍心让她在失去了丈夫之后，再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一点点的毁了自己呢？
“路妈妈，”我清清嗓子，温声问她，“子航他现在人在哪儿呢？”
“这个逆子，一定是和那帮狐朋狗友**去了。”路妈妈干枯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怨气。
我心下已经明白路子航现在不在家，而美琳当然也不可能在这里，心里不由一阵庆幸之后又一阵失望和焦虑。我看小花一眼，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他心疼得看着我，再看看情绪尚未完全恢复平静的路妈妈，脸上无奈、惋惜和气愤的神情夹杂在一起，让他的脸看起来有沉沉的阴郁。
“路妈妈，您别难过，子航的事，我来想办法。”我扶她在凳子上坐了，语气肯定的说。
“真的？佳妮，你肯帮我们？”她失神的眼睛里突然闪出一轮精光，眼神里尽是期盼和惊喜。几秒之后这精光又倏地陨落，眼神恢复沉寂的绝望，“佳妮，谢谢你，可是，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个逆子，自作孽，不可活了。”说完复又垂首抽泣。
“路妈妈，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子航的。”我不顾花建粤渐渐阴沉下来的脸色，语气坚决的对她说。
“佳妮，你是个好孩子。我替子航谢谢你了。”她拉着我的手，语气里满是辛酸和感激。
和花建粤从路家出来，我的心情愈发沉重。美琳不在路家，此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路子航毒瘾已深，甚至强迫路妈妈乞讨、捡垃圾变卖为他筹集赌资，稍不顺心就对老人家非打即骂，他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丧心病狂的瘾君子。
“你怎么这么糊涂？”刚出门花建粤的责备就来了，“吸毒的人谁也救不了，别人遇到这样的事避之唯恐不及，偏偏你自高奋勇要帮他。”
“他曾经是我和美琳最好的朋友。”我叹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毁了。”
“那你打算怎么帮他？”花建粤清醒地提出了一个实际的问题。出门前我看到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悄悄放在了路妈妈身后的桌子上，心里一阵莫名的感动。
“我还没想好。”我摇头，“但也许送他去强制戒毒是唯一的办法。”
小花听后不说话，只默默地跟着我。外面，雪越下越大，路上竟集起了薄薄的一层，走上去‘咯吱咯吱’地响，那响声衬得这寒冷的冬夜很静，很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