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我妈妈会问你这些。
我撑着自己的粉色伞面折叠伞,和陈逸并肩走在公寓楼下的雪地里,是邓心吩咐我把他送到公寓门口的。她大概也觉得自己理亏了,但是如果她事先就知道陈逸家里是这种情况的话,她是绝不会以那种揭伤疤的方式提问的。我不能说自己是百分之百地了解她,但我了解顾昕昕,顾家的女人嘴上恶毒,心里不毒。
——没关系,反正我也想过一段时间就跟你说的。
我无法想象那所谓的“过段时间”后他会在怎样的情况下向我开口,也许我们两人正一起大笑在张孟轩新一轮的糗事里,也许我们两个人正漂浮在下一次的浪漫约会计划里,也许我们正略带严肃地一起商量他中考该把志愿填在哪里,我们今后怎样见面。然后他毫无预兆地突然对我说了一句“对了杳杳,我忘了告诉你,我是个孤儿,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爸爸妈妈是谁,我是被领养的。”
会是这样到来的吗,没有预演的冲击,就算迟来多久也不够一颗心去缓冲,我的心灵根本就不具备我想象中的抗压性,那些放到电影人物的背景里都显得恶俗老套的身世,安放在我喜欢的人的过往里,竟然会在我的心里长成一个不停发酵和膨胀的疙瘩。
家门离公寓门口的路太短了,我还没想到接下去的答话,脚步就被门口的黄黑色升降杆给止住。我站在里面看着陈逸的黑白格子伞面天堂伞把他的身影一直遮到肩部,大雪汹汹地冲刷天地间所有的不洁白,玻璃罩保安室的门把手、公寓的花坛、道路、天空、背影……
全都是白茫茫的言不由衷。
从公寓门口一步一挪地回到家里,我觉得自己像是刚蜕了一层皮之后的蛇,又痛又累。门虚掩着,我刚才没带钥匙出门,正好可以省了按电铃的环节。邓心已经收拾好茶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看到我开门进去先是没说什么,等到我经过沙发要走进房间,耳边才传来她一句漫不经心的闲话。
——陈逸还不错,但是你们还太小。
虽然这句话里没有任何贬义的成分,但我还是察觉到了顾昕昕对于陈逸的那点身世是介怀着的。拿别人无法选择的东西作为条件去选择别人,这种不平衡在成长后的选择和被选择里,总会慢慢地呈现出诡谲的平衡。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潜规则,就算你大张旗鼓去对所有人说破,他们也不会表现得那么震惊,人或多或少都做过坏事,也无意中做过嫌弃别人的选择。
我的手放到自己房门的把手上,突然被静电电了一下,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收回了手,转身往右边顾昕昕的房间开了进去。
顾昕昕的房间没有开灯,窗帘严合着,外面的雪光被一丝不苟地隔绝,整个房间唯一的光源只有顾昕昕的电脑屏幕发出来的白光,顾昕昕双腿盘着坐在电脑椅上,明明感应到我进来也不转过头看我一眼。我知道她还在对刚才被邓心说到下不了台的尴尬局面耿耿于怀。
我自顾自地坐到离她电脑桌最近的那个床角,又探了身子去抓了一抱枕过来抱在怀里,这才总算有了点安全感。我都坐得这么近了,顾昕昕也没办法再假装没看见我,她不动声色地把电脑桌面上的QQ聊天窗口最小化。
——审完了啊?被告判了几年?
我没理会她的调侃,把怀里的抱枕抱得更紧,我努力想要给心里的那条弹簧释放一点压力,但又觉得如果去找陆佳云倾诉就像是到处去说是非一样,还是只有告诉家人才会觉得比较安心,更何况邓心都知道了,顾昕昕知道也是早晚的事情了。
——你知道吗……陈逸跟他亲生爸爸妈妈不住在一起的。
——这有什么,这种日子你跟我这几年还过得少?
顾昕昕的不停地刷新着桌面,连头都懒得转,就那么斜斜地睥睨了我一眼。我原本只是想找个婉转的方式轻柔地把“孤儿”两个字过滤掉,没想到顾昕昕这么聪明的人偏偏在字眼上转不过弯来。
——我是说……他是孤儿,他现在的妈妈是他的养母。
“孤儿”两字一出口,顾昕昕果然多给了一点反应,手离开了鼠标,双手撑着桌子把电脑椅转向了我。我以为她至少会说出点什么安慰我的话来,而她只是叹了一口不轻不重的气。
——然后呢,你还想帮他找亲生父母啊?
——不是啊,我只是……
对啊,我就算说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告诉别人我很同情他,还是他的身世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他明明没那么低下,而我也没那么高高在上。在知道这件事情之间我一直以仰视的角度看他,认为他的爱能降临于我实在是一种奇迹。怎么只是把真相掀开了一个角,我就能以怜悯的视角去忧愁了呢。
——反正你什么也做不了,顾杳杳,你不会打算以后要嫁给陈逸吧?
——为什么不可以?
虽然我话一说出来就没什么底气,但是固执就像是言语里的催化剂,别人越不认可你,你即使不自信,也可以被激将成煞有其事。随后我又侥幸地想,也许我和陈逸一直交往下去,真能走到那一天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我觉得我真的很有必要把你脑子里的水倒倒干净了,是不是天气太冷把你的思考能力都和水一样冻住了。你到底知不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啊?
——不就是两个人穿婚纱和西服红毯上走一走然后在教堂里说“我愿意”就好了么?然后就生个孩子大家一起生活一辈子啊。
顾昕昕摆出了一个更无奈的表情,比看到精神患者撕报纸还要无奈,这时候她的QQ响了,她“啧”了一声手伸过去直接把电脑屏幕给关了,我知道她是不耐烦了,如果今天她不把自己所谓的端正的思想灌入到我脑子里的话,她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这时候要是胆敢把耳朵捂上,她说不定会马上跑到外面去叫邓心来一起教训我这个叛逆的青少年儿童,要知道她现在可不是孤军奋战的,我们家里大冬天的开了两朵霸王花,遭殃的永远是我这朵开不起来的或者干脆已经长坏了的花苞。
只见那朵稍小一点霸王花的正把右边的头发夹到耳后,两只胳膊撑在电脑椅上,一副总裁要给秘书下达命令的刻薄模样。
——首先,你现在虚岁才十四,等你到法定结婚年龄起码还要六七年光景,你能保证在这六七年里,你不变心他也不变心,他还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温吞水的样子,你永远会是那个为他赴汤蹈火的傻姑娘?你们不会吵架不会有误会不会有一方出了什么意外?你们中考过后不会因为不在一个学校而疏远,高考过后不会因为不在同一个城市而受到诱惑?
顾昕昕的一连串烦人却又现实的问题像是一颗颗不大的小石子连续往我的脑袋上撞,不一会我的脑子就被撞得眼前发昏。我还想再为了我的爱情捍卫几句,却看到她的嘴皮子又飞快地动了起来。
——其次,你到底知不知道结婚不是你们两个两句“IDO”就OK的,就算今天邓心对陈逸还算满意,那他们家里人呢,你能保证他的养母一定喜欢你吗?你会烧菜洗衣服搞卫生和理财吗?你就这么没头没脑疯疯癫癫的跑人家家里去说要嫁给人家儿子,就算是养母也不可能把自己花了这么多精力培养的优秀儿子交给你这么个只会说大话的小孩子。
——洗衣服这些东西我慢慢学会不就好了啊,我还小啊,还早啊……
我这句话好像正中了顾昕昕下怀一样,她蹭地一下站起来箍住我的肩膀,眯起眼睛盯着我的眼睛,我有些不舒服地眨了眨眼睛。
——你也会说你还小了,之后的变化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时间是跟演电视一样,字幕上打一个“七年之后”然后你们就瞬间穿越到了七年后欢欢喜喜去挑婚纱结婚了?
被顾昕昕越说越怕,我知道我跟陆佳云学的这套浪漫主义在尊崇现实的顾女王面前根本得不到任何的认可,甚至还会被以嗤笑回击。我一心想要在顾昕昕这里找到一点慰藉的初衷不但没能实现,反而在我烦恼“陈逸原来是个孤儿”的基础上,又蒙上了一层“我也许不能和陈逸一直走到白头”的阴影。
我耸了耸肩膀让她把手放开,两只手从膝盖放到床上,昭示我彻底投降,我现在只想让她把剩下来的话也一起讲完,然后自己找个小角落去哭一场。
——好吧好吧我认输了,你说了“首先”和“其次”,那“最后”是什么啊?
——最后,我们家是信佛的,所以恐怕你那些在教堂里对着油头神父浪漫宣誓的梦要碎了。
说完这句再加上前面一大堆,顾昕昕大概是渴极了,把桌子上刚才邓心泡的她还没喝完的茶拿起来一饮而尽,喝完之后又把空杯子放到我手上让我带出去。
——我看你哪辈子能嫁出去!
——再去给我倒一杯。
——哼!
这声“哼”已经是我最后能做的一点毫无杀伤力的抵抗了,我把茶杯拿稳,然后顺带拿走了一包她桌子上的苏打饼干。
伺候完了顾昕昕,我躲进自己的房间里,挣扎了几下发现根本没有眼泪掉下来。原来的那些积郁好像在被顾昕昕冷嘲热讽般地一顿说教之后竟然像是散开了,难道我真的天生犯贱要被人折磨着才最舒服么。
我愤愤地撕开了苏打饼干的包装,饼干屑撒了一地,我也没去管它,拿起一片就要往嘴里塞。才刚碰到嘴唇,就感觉到房间的地板好像正在震动,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房门就砰地一下被撞开,陆佳云穿得像盏灯笼一样风风火火地滚到我面前,一口把我手里的饼干塞到她嘴巴里。
她大概只咀嚼了七八下就把那块饼干全咽了下去,抬起头湿漉漉地看了我一眼。
——好干哦,阿杳有水吗,有茶更好!
——去死吧你!
2008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