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晚上七点,陈逸好像特别喜欢约在这个时间。我提前半个小时就下了楼,冬天杂草丛到底稀疏了点,我没拨几下就看到了秘密基地的卷帘门,可是居然是开着的,难道陈逸也有早到的习惯,而且已经在里面等了很久了?
我从门外慢慢走了进去,秘密基地里没有点蜡烛,兴许是顾昕昕最开始买的那点蜡烛已经用完了,里面唯一的光源只剩下陆佳云那幅巨大拼图发出的荧光,但那光仅仅是为了衬托图案,用来照明实在是太微弱了,站在拼图前的人影被勾出一个若隐若现的边缘。
——陈逸?
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那人回头的动作迟疑却大幅度,像是正在云海漫步的人突然从天际失足落下。
——你怎么……
——你怎么在这里!?
他有点夸张地瞪大了眼睛补充完了我的疑问,听了这声音我再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张孟轩。
——是陈逸叫我来的啊,他说……要把事情告诉我。
——什么?
张孟轩有点哭笑不得的样子,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按了几下以后放到我面前,可是放得太近了我眼前只剩下一片糊,抓着他的手让他拿得远一点,调整好了距离我才看清了简讯的内容。
——猴子,我约了杳杳在你们家楼下的公园里,我想把事情都告诉他了。
确定我已经看完了简讯的内容,张孟轩把手机收回到口袋里,然后摊了摊手,好像在宣示今天晚上这个秘密基地是他的地盘。
——你看吧,陈逸都跟我说了约你在公园里,你来这里干嘛?
——我也不知道啊……顾昕昕只跟我说陈逸约了我在楼下,我就想也没想就到这里来了。
——那好吧,相逢即是有缘,反正你现在去公园里等他也太早了,外面太冷了,你就在这里呆一会儿,陪哥哥聊聊天。
他又一摊手然后伸了伸懒腰,跟路边戴墨镜举着布卦逮到一个人就非说他印堂发黑要留下来算一卦的假瞎子。我一想反正也没什么事,就留下了。我并不知道我等下要知道的事情会有多么震撼,所以留在这里说不定探探张孟轩的口风,可以知道一些边边角角,这样就不太会被巨大的冲击导致失态了。
张孟轩从伸完懒腰之后就一直像座雕塑一样立在拼图前,我现在离得近才能看清,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刚才进来之前他就已经是这个状态了。
——诶,你说那缺掉的一块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的啊。
我极力想要找个话题来把他从那岿然不动的自我世界里拉扯出来,搜肠刮肚之后也只找到这么个生硬别扭毫无新意的话题。
——你说呢?
张孟轩回头看了我一眼反问道,然后又转回去继续看拼图。今天他的态度也太稀奇了,竟然会把话语权送到别人手里,平时他不把自己的观点抠深了凿穿了连个主语都要用好几个形容词作定语修饰是不可能罢休的。
——啊……我想大概就是风景什么的嘛,那边周围都是风景啊。
——嗯……我觉得不会那么简单哦。
——怎么可能啊……诶,这是什么?
我刚想上前几步去跟他争论,脚尖就好像踢到了类似塑料袋的东西,而且里面好像还是个分量不小的盒子,马上站住了脚不敢再往前走,要是张孟轩在这里藏了个水晶矿被我一脚踹碎了,就算把我卖到菲律宾去也不一定赔得起。
——栗子蛋糕。
他今天似乎特别寡言,我蹲下来把用手机光往袋子里照了照,包装盒外见不到蛋糕的样子,很是扫兴。
——男生还喜欢吃蛋糕啊?
——那是小佳云最喜欢吃的。
——不可能啊,我跟陆佳云认识这么久了,从来没听说过她喜欢吃栗子蛋糕啊,这个口味太奇怪了吧。你哪里来的小道消息啊,我只知道她最喜欢吃的是……
——那是她小时候,最最喜欢吃的。
我的自以为了解被张孟轩头也不回的判断句生生截住,我竟然忽略了眼前的这个男生陪伴的是比我陪伴的还要纯粹和真实的童年陆佳云。那段被时间桎梏住的所有喜怒哀乐,在陆佳云义无反顾奔向了王航之后,它唯一的存在的意义,就是供张孟轩去回忆了。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用什么话接下去,我不知道陆佳云小时候喜欢吃什么,也不知道“最最”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喜欢。见我没法说下去,张孟轩到底还是发挥了不让场面冷却的伟大精神,盘腿坐在铺在地面的旧报纸上抬头继续看着拼图。
——小的时候,小佳云最喜欢吃栗子口味的蛋糕,而且她不喜欢吃切片的,她可以一个人吃掉一整个。那时候你还没有搬过来,所以你肯定不知道原来楼下有一家夫妻私营的蛋糕店,就是那种没有连锁品牌的。后来听说老板买彩票中大奖了,他们也就打算做大点的生意,把那家店给关了。
——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小佳云拿自己存的钱跑到楼下要去给我买栗子蛋糕,发现店已经关了,她跑回家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早上,她妈妈过来找我。然后我跑到楼下在整条街的店铺里打听那家夫妻的地址在哪里,他们原先一直住在蛋糕店的楼上,新地址没人知道,但是最后我还是在一家干货店里打听到了。
——他们的新地址实在太远了,竟然搬到拱墅区去了,我还没来得及跟我爸妈说就匆匆赶过去,路上换了好几路公车,一直到下午才到了他们说的那个地址,而他们说的又很含糊,找到他们也花了一点时间。等老板娘帮我做完蛋糕打包完然后我再打车回去,已经超过十二点了。
——那时候我没有手机,我爸妈一整天找不到我差点就去警察局报案了,我拿着蛋糕回家还没敲响小佳云家的门,就被我爸妈抓了回去。他们一句话也不让我说,先是抱着我哭,然后合起来揍我,把我的蛋糕扔掉,还把我关在家里三天。等我关完禁闭去找她的时候,她递给我一包糖炒栗子,还有一盒鲜奶蛋糕,她说,栗子和蛋糕虽然不能在一起,但是栗子还是很糯,蛋糕还是很甜。
——我们一起吹了迟到的蜡烛,一起剥糖炒栗子。我当时就想,这个姑娘实在太可爱了,如果有一天,不是如果,我一定要娶她做老婆。虽然,虽然……其实我从来就不喜欢吃栗子蛋糕,但是如果她开心的话,我还是会买给她,然后和她一起吃……
然后他把蛋糕移到自己面前,把蛋糕盒子打开,拿了一把叉子一口又一口地吃起来,看那架势根本就没有要跟我分享的意思,不过就算是他让我一起吃,我也不好意思动。毕竟那不仅仅是个蛋糕,更是人家花了好多的年年岁岁去明白去洗礼,才成长和明白出来的青春痛楚。
我蹲到张孟轩身边,发出一声任何人知晓这段往事都会如此的感叹。
——哎。那现在……她还记得这件事吗?
张孟轩叉了一颗栗子放进嘴巴里嚼,嚼完了咧开嘴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提起来呢,说不定现在还来得及啊。我是说……如果你从搬过来那时候就说的话,她那时候还没和王航在一起多久,如果你说了……
——如果我说了,只会让她觉得矛盾和麻烦。
——那是因为她不记得了啊,说不定她就会喜欢你了啊……
——如果她对我的喜欢和我对她的一样,她从一开始就不会不记得。
我粗劣的安慰被他一次次斩钉截铁地驳回,但是我一点生气和觉得他不礼貌也没有,只是觉得悲伤和遗憾以这种纤毫毕见的方式在这个夜晚降临,让我实在是很没有准备。
——张孟轩,为什么你搬走的那几年不联系陆佳云呢,你知不知道,她其实也很舍不得你,也去找过你,如果你肯主动联系她的话,也许现在陆佳云就是你的女朋友了。
张孟轩看起来是吃不下了,把叉子往蛋糕上一扔,双手交叉包住了膝盖,回头看了我一眼,嘴边全是栗子味的奶油,然后还是摇头。
——没用的,她还是会遇到王航,她心里真正喜欢的人是王航,如果我在她什么都不懂的年纪里用这种手段骗走了她的初恋,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爱情是什么。小顾,你觉得小佳云现在幸福吗?
——嗯。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他这一句急转弯到底有什么深意。
——所以你看吧,一个人要无法无天的幸福,就必须得把过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的,不管是刻意的还是无意的,对过去的歉疚,其实都TM是对未来的阻力的。
——什么意思啊?
——我的意思是,忘了古湘和陈逸的过去吧,也忘了……你在小学里的那些破事。无论你等下听到了什么,你只要明白,那些痛苦都已经过去了。陈逸才是保护你的人,他才是你的现在,过去给不了你任何安全感,但是陈逸能。
他说得字字清晰,语气也认真,即使是在回顾自己的往事,也不忘要替好兄弟拖住幸福的可能。我突然无比心疼这个高瘦的男生,他平时把自己包装得那么刀枪不入,就连偷偷躲藏起来缅怀的时候,还要把所有的错失都往身上揽。他总是在给别人的幸福做垫脚石,比如他把陆佳云的童年包裹得那么无邪和精彩,比如每次我想放弃陈逸,他都站出来保护我们脆弱无助的情愫,他已经被正在奔向幸福的人们踩得满身都是脚印,但是人们还是依旧一个接一个踩过他,然后幸福得忘记回头看看他额角上沁出的汗水。
——哟,时间就快到了,小顾快去吧,陈逸习惯早到五分钟的。
张孟轩把自己电子表上的夜灯摁亮,朝我扬了一扬,灯光蔓延之处我又看到他换上了我最熟悉的痞笑。我脑子里还是一片烟雾,却还是在他的催促之下站了起来。我迷迷茫茫地又看了他一眼,然后朝门口跑去,跑到卷帘门的地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又与他对望着。
——对了,张孟轩,生日快乐。
虽然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知道他愣了一下,随即才把蛋糕里附赠的蜡烛拿出来对着我举了举。
——谢谢你,小顾。
我突然想起的,是在临出门之前,顾昕昕在门口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对着她脸上别扭又生硬装出来的随意疑惑着,她开口对我说。
——对了顾杳杳,等下如果你看到猴子的话,跟他说声生日快乐好了,今天他生日。
我走出卷帘门望着头顶零星散在夜空的几颗星星,兀自把它们补成了漫天星海。这个世界所有的物质果然都是平等的,你对一个人的等待,一定会在这个时空里,生出另一股相同的力量,让另一个人着魔一样地等待着你。但是我希望我和陈逸不要绕这么跨时间和复杂的弯子。
我希望我等着他的时候,他也正好等着我。
2008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