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虞天神下楼送他出公寓门口，去年夏天我们一起发现秘密基地的路是出公寓门唯一的必经之路。我如今跟虞天神一起走着，外面还是同样的星辰夜幕，不远处公园里还是悉悉索索的闲谈声间或着几个乡下大妈的吆喝，甚至连空气里腾起的味道都仿佛是从那些日子里被调皮讽刺地原封不动地传送过来。
我顿时有一种背叛了他们的感觉，随即又有一种被他们背叛了的感觉。人永远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体，总是会让心魔作祟，在很多契机里对周围的人生出令自己感到恶心的抱怨。就比如此时此刻，我抱怨陈逸和张孟轩的不信任，抱怨陆佳云的不谙世事，抱怨顾昕昕明明对张孟轩心有不舍还要故作镇静。
——诶，小红学妹，你妈妈真的好漂亮哦，我以前看到你姐姐，以为她已经是你们家漂亮的极限了。
虞天神把我的思绪揉成一股浑浊物，彻底抛到背后阴暗的影子处。我有一种庆幸良知被召回的感觉，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再抱怨下去，会不会就轮到他了。
——你就不能不说这个了么，你难道忘了刚才在饭桌上你说了两次，然后我妈还问我，你是不是张孟轩整容以后来娶顾昕昕的。
——喂不是吧？就算脸可以整，但我这一副好身材怎么可能是那只瘦皮猴能锻炼出来的。
他为了证明一下，还想要把袖子撸起来给我展示一下肌肉，我赶紧撞他一下让他别犯傻，他悻悻然把卷起一半的袖子放了下去。然后想了想是我打断了他的肌肉秀，又不甘心地把胳膊绕过我的后颈搭上我的肩，我拍了他几下想让他放手，我真怕他养成这样的习惯，以后一见我就轻车熟路地搂着我，再这样下去我的雌性激素迟早会被他搂光。可以我的力气根本就难以跟他敌对，他更像是享受了一次免费按摩一样神情惬意，还把嘴巴凑到我耳朵边来。
——我说，张孟轩那个爆炸头还真的喜欢你姐姐啊？
——是啊，怎么了，你吃醋了？你喜欢张孟轩？
——少来少来，恶心死我了。
这招居然奏效了，虞天神把手从我肩膀下撤了下去，还顺手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我又不知道第几次觉得这个人真奇怪，上次我让张孟轩把熊还给他的时候他还主动跟张孟轩制造绯闻，怎么现在又嫌恶心了。
——我跟你开玩笑的啦，其实是顾昕昕对他有那么一点意思，只不过现在张孟轩以为我把陈逸害惨了，连住在我对面都嫌弃了，我想顾昕昕应该是没有机会了吧。
一想到顾昕昕故作镇静的始作俑者最终还是追究到我自己，我觉得我刚才的那点抱怨简直是蠢透了，我到底在抱怨什么，难道我希望她跳起来煽我一个耳光再骂我拖油瓶吗？顾昕昕显然做不出这种没有格调的事情，但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似乎也是无可厚非的。
虞天神似乎看出了我脸上浮动起来的内疚和黯然，径自停下了脚步，我低着头看着鞋尖还在往前走，光顾着想象顾昕昕把我打个酣畅淋漓的场面，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他，要不是他一伸手抓住了我，也许我得等自己一个人走到公寓门口回头的时候，才发现他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一个人走了一路。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不过是认识了陈逸之后，我都已经快全然遗忘孤独的感觉，爱情里的阴谋这种东西我预习不起，那么寂寥啊孤单这种东西，我总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温习得坦然吧。
——怎么了？
我有点心虚地问他，突然觉得在这整件事情的脉络里，他是我最无辜也是最亏欠的人。他帮我做了很多，也让我对所有的疑惑茅塞顿开，甚至为了让我好过点，刻意把那本来大可不必揭开的旧事撕裂给我看。
——小红学妹，不要这样子嘛，感情的事情啊……
说着他又动起了手把我的脖子箍住，我放弃了负隅顽抗，反正这位仁兄就是属章鱼的。见我服服帖帖了，他又继续摇头晃脑地用他那条怪逻辑来安慰我。
——感情的事情啊，就跟撇大条一样，有没有结果，有什么结果，都要看运气的嘛。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虽然不太明白但他似乎还讲得挺有道理的，我对他的思维模式产生了短暂的崇拜，直到后来有一天我知道了撇大条的意思。
——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我这可不是一般的失恋……
——那怎么了？你们是牛郎织女还是七仙女和董永啊？
他朝我一挑眉，挑衅得很，我知道在他自以为是的强大观念里，最伟大和不一般的爱情莫过于他和万玲学姐的那一份，像是把他整个灵魂放到漂白水里泡到脱胎换骨，然后又意犹未尽地离去的伤感。毕竟那种欲说还休的情，才像是青春期里我们会犯的最懊悔也最常见的错误。但我和陈逸那份，从一开始就像是放在案板上无人宰割烹调的鱼肉，我们什么坏都不用使，也什么功都不必做，到了最后它自然会腐烂发臭。那个最后，就是到了我知道他妈妈是谁的时候。
——你去死吧，我的意思是说，我的失恋不仅仅是失恋，还牵扯到了古湘的死，还牵扯到了他妈妈……总之失恋会难过的人大概都是以为还有希望的吧，我不是说我不难过……只是比起这个难过，我更害怕事情还要继续走下去，牵扯到更多的人和事情，不过应该不会了吧，我也不会再跟他有什么关系了。是吧，学长？
其实我完全可以省略到后面这一句，只不过我又是害怕了没信心了，我想找一堵永远不会倒的墙来靠一靠，至少看起来永远不会倒，而那么恰好，虞天神就在我的身边，他进学校删数据，又朋友满天下。所以我想畏惧胆怯和自卑这种情绪是永远不可能蔓延到他身上的，就顺手把我的那点不笃定抛给了他。他其实完全可以把那句话当成口头禅一类没有实意的问句，或者随便敷衍我一个“嗯”之类的潦草看法。
可他每次在我这里，就真的很像做好人做上瘾了一样，竟然还真的骤然停在路灯下对我说教起来，而他今天又正好披了件纯黑色的外套，那灯光直直地打下来，他就真的宛若一个神父在开解忏悔者。
——你不要老是把自己当成坏人好不好，什么牵连不牵连的啊。那个老太婆欺负你针对你，本来就是她自己心理变态，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她女儿，就算她是在你面前死的那又怎么样，就算我没有删了那视频，你照样不会构成任何犯罪事实，我无非觉得这么做你能安心点。还有，陈逸就更过分了吧，从一开始接近你就打着什么赎罪的神圣旗号，但是结果呢，他不仅害了你，就连古湘都是他害死的吧。他自说自话地接近你，又不分青红皂白把害人的头衔栽到你头上，你有没有想过，古湘为什么要自杀？她退学的那几个月里，是谁在照顾她，是谁每天接触她最多跟她说话最多，古湘为什么会想要以这种激烈的方式死，没人会比他自己更清楚吧？你根本没机会碰到她跟她说上话，更不要说威胁她逼死她了。他们一家人都是神经病，**凭什么把什么错都……哎……你别哭啊我说实话呢，你怎么那么爱哭啊。
其实我真的极少在人前哭，而狼狈的是迄今为止已经在虞天神面前哭了两次。实在也不是我娇弱，而是他说的话太值得让人哭一哭。他考虑事情的方面是我从没有切入过的角度，我一直认为，是我从孤独无助的古湘身边抢走了陈逸还不肯还，导致她受刺激病发然后**在我面前，她的妈妈虽然是我多年以来恨不得把她挫骨扬灰的贱人，但我还是不应该在她的丧女之痛之余再补上一刀的。
就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任何能把自己无罪释放的陈词，虞天神的话虽然听起来有点蛮横，但是他字字都是在为我脱罪。被他一说完，我真的就好像被判错了而减刑出狱的犯人，似乎我从明天开始逃学打架谈恋爱，尽情享受叛逆青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我到底没那么想得开，那颗想到被放掉的担心，终究是被道德底线牵得牢牢的，这么一拉一放之间，泪腺就毫无预兆地发难了。
虞天神看起来很为难，手不停地搓着脖子。最后有点无奈的样子不知道从哪里逃出来一根条状物，我的视野被泪水模糊着有点看不清。
——小红学妹，你们家信佛吗？
我有点无措但想起顾昕昕好像前不久才强调过我们家是信佛的，所以我不可能在教堂里跟陈逸在神父面前完成结婚仪式。想到这里我有点怆然，但还是愣愣地点了点头。
——那，这只香给你，附近没庙，但是菩萨不都在天上嘛，你就点一根当是消孽了吧，虽然你是没什么错啦，不过这样也许会好过点。
刚才还是神父，现在突然变成方丈了，我腹诽着虞天神还真是机器猫，什么角色都能扮演，什么道具都能拿出来。虞天神见我默认了，又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着了香，一撮橘红色的火点终于漫不经心飞上去。我内心里稍作虔诚地接过他的香，却看着火星子有点不正常的往下蹿。
——噗哧。
我正对他憋不住的笑不明所以，低头就看到火星子从香里溅了开来，我啊地一声叫了起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香，是剥掉了外面彩纸的焰火棒，再看虞天神，正捂着嘴巴靠着电线杆子笑得忘乎所以。
——你变态啊！
我一甩手就把焰火棒朝他身上扔去，他虽然笑着但是身手还是在的，一闪就躲开了我的攻击，焰火棒跌在地上，垂死挣扎般吐出最后两口火星子。虞天神又不知死活地痞笑了起来，手里竟然又多了好几根跟刚才一模一样的焰火棒。
——嘿嘿，我这里还有好多哦，想不想玩啊？
——去死啊！
我假装要上前踢他，他小跑到了公寓门外，不回头地朝我招了招手，用背影与我告别。
——学长走了，你开心点哦！
我正想大骂一句开心个鬼，却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已经开心了不少。
2008年3月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