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怎么样啊？姐姐死了，财产和房子按照法律就一定是杳杳的，要你插什么嘴。
小婶婶扯着小舅舅的胳膊把他往一边拉，也想把他那些胡思乱想的贪念拉下马，小舅舅根本顾及不到脸皮，甩开了小婶婶一双纤弱的玉手，三两步挪到外婆和我中间，继续老神在在说得有礼有节。
——妈，你看杳杳都还没到可以继承遗产的年纪呢。杳杳啊，要不你以后就跟着小舅舅，让小舅舅当你的法定代理人，然后等你成年了，再把你妈妈给你的遗产都还给你，怎么样？
——听你的意思，你打算让杳杳搬去跟你住了？那这个房子怎么办啊。
昨天晚上最失态的大舅舅现在也撕破了那层脸皮，金钱和利益对于大人来说是最矜贵有质量的镊子，什么尊严什么情谊，只要被这把镊子夹过，什么都可以被活生生地掀起来。
——房子？房子当然是卖掉啦，现在房价涨得那么快，以后肯定跌跌也快，这个房子这么大，现在卖掉值很多钱的，我帮杳杳管着。
——你管着？管着管着就到自己口袋里去了吧。
三婶婶一向跟大舅舅是最不对盘的，我听顾昕昕说，他们以前就一直为了外婆的生活费谁给的多谁给的少吵到翻脸过。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站出来揭穿他的惺惺作态，她一定是不容错过的，只不过，谁又不是惺惺作态呢，她刚貌似正义地斥责完小舅舅的人面兽心，就马上像打自己脸一样扣上一副慈眉善目的面具。
——杳杳啊，别听你小舅舅的，他就是想贪你的钱，你跟着三婶，三婶保证照顾好你。你只要说一声，你的抚养权就归我。我会帮你好好管好你妈妈的财产，至于这个房子嘛……他说的也没错，现在卖掉值很多钱的，到时候钱也归我管，等你成年了，三婶一定全都还给你的。
我算是彻底明白了，兜兜转转的，原来这一大帮子邓心的兄弟姐妹，都是在打我们家房子的主意。当时我也被唬得一愣一愣，自以为这个房子就是一个金矿，谁得到它就能瞬间从一个乡下农民摇身一变到上流社会。只不过农民终究是农民，远见这种东西在他们庸俗麻痹的利欲熏心里根本算不上什么。他们大概谁也料不到，杭州的房价上涨，在那几年里不过只是试探般地展露了一点头角，在那之后，全中国的各个发达城市依次发难，将中国的房价炒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换言之，如果我在他们争夺我抚养权的那天就由他们把房子卖了，那我才是真的可亏了。
这些都只是于理，于情，我当然不愿意把这个房子给卖了。这是我跟顾昕昕和邓心之间，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联系了，有一篇文章说过，失去了母亲的人就好像失去了根。我现在已经失去了根，所以我不能连那个见证着我曾经有过根的花盆都一同失去了。
——你们等等。
一个沉稳，与烂俗乡音有别的声音厚重地横插了进来，顾重光走过来一把把我护在身后，我看着他黑色西装披住的背影，恍惚间觉得童年里似乎也有这样的宽大肩膀逆着光将我的害怕挡住。
——你们是不是都忘记了，我，才是杳杳的爸爸？
——你？算了吧。
三婶婶离他最近，所以表现嗤之以鼻的表情也做得特别惟妙惟肖，那种居高临下的轻蔑像是要把一个手扒着悬崖边的人一铲子打落谷底。
——我们叫你声姐夫已经是给你面子了，如果姐姐还活着，会让我们这么叫你吗？你外面都有人了，你还想把杳杳要过去，万一她那个后妈欺负她怎么办？天高皇帝远的，杳杳被欺负了我们也不知道，你这样是作孽啊。
——哎就是啊，我们这些亲戚虽然是穷了点，但是起码不会给杳杳苦头吃啊。现在后妈都很坏的，你能看住她多久啊，就算在你面前好好的，在你背后搞花头，我们哪个知道啦。
小舅舅也开始帮起腔来，七嘴八舌地，马上就把那些亲戚全拢络了起来，他们的目的无非就是站在同一阵线将炮火集中起来，先把顾重光这个最有竞争力的对手乱棍打死，然后再慢慢地内部分食我这块肥肉。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是讽刺，我什么时候这么炙手可热过，而为了邓心遗留下来的房子和那还不知具体数目的存款，我竟然一夜之间成了香饽饽，每个人都要来对我殷情讨好，发誓要对我血浓于水。
——你们都给我闭嘴！
被小婶婶扶着的外婆在看了自家身为长辈却依旧恬不知耻的做作戏码之后，赤着脸把他们都赶到了一边。小婶婶一边给外婆顺气，一边扯着嗓子做她的发言人。
——你们丢不丢脸啊，杳杳还是个小孩子，你们为了钱在她面前这个样子想恶心死谁啊。不是自己的钱，你们就算拿了也守不住！她虽然还小，但也知道谁真心对自己好，你们让她自己选！
这话一出，我马上又成为了继房子之后的焦点，他们的目光一齐扫向我，仿佛只要我一张口，就会倒出无数的金箔银器，我的一句话，竟然可以价值几百万。我的目光和孤注一掷的侥幸心理一一地掠过他们的面目，最后他们大概谁也没想过我会走向他。
——如果我跟你的话，这个房子可以不卖掉吗？
他弯下身子扶住我的肩膀，我看到他与顾昕昕几乎生得一模一样的眼睛里，有一种喜出望外与铜钱无关的激动。
——这个房子是你妈妈留给你的，只要你不同意，没人能卖了它。
只可惜这一刻来得太迟了，我曾经虽然万分小心地隐藏起来，可是我自己知道我有多么渴望这一份别人都理所应当握着的来自父亲的沉甸甸的给予。然而在我遭受那么多苦痛折磨的时候，它始终没能如期而至，如今它终于喘着大气姗姗来迟，我却只剩下了憎恨他的权利。
——好，那我要继续住在这里，一个人。再住两年，到我初中毕业，可以吗？
虽然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一张口就提了两年，绝大可能是我随口胡诌出来的，为了在气势上显得我可以担当得住这两年的寂寞和独立。其实我只不过是觉得两年后的中考对我来说也许是个坎更是个过渡，是个足以让我缓冲过来的界标。
顾重光眼看就要点头了，却又被那些聒噪的抗议给打断。
——顾重光，你疯了啊？杳杳还在初中你就敢让她一个人住，你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爸爸啊？为了房子你就乱答应要求，让孩子一个人住，碰到危险怎么办啊，而且刚刚放过死人，很不吉利的啊，你到底弄不弄得清楚！
大舅舅眼看着就要失去一座金矿，气愤可惜得青筋都要爆出，言语间却全是为我的着想。我心底的冷笑盘旋出一个巨大的孤注一掷的漩涡，与其继续跟这些假惺惺的关怀去死磕，不如就用我现在的价值跟他们谈条件，反正现在只要能让我守住这个房子，其他已经无所谓。
——你答应我让我继续住在这里，我就跟你，爸……
我知道我的尾音颤得不行，我知道虽然我现在有足够的资格跟这里的任何人谈条件，但我终究还是一个孩子，一个没有了顾昕昕的庇护就方寸大乱的孩子。
——好。
——诶哟真是作孽啊，亲生爸爸啦，就这么把孩子一个人丢在房子里，真作孽啊怪不得当年这么狠心抛下姐姐。
三婶婶一看我和顾重光达成了协议，就开始不依不饶地连哭带闹起来，但是顾重光似乎是一点也不相信女人的眼泪，当然，三婶婶属于比较丑的女人。
——我可以给我的女儿想要的自由并且保护她的安全，我的本事，不需要跟你交代。
——更重要的是，我相信我的每个女儿。
这两句话在挤下十几个人的客厅里形成两股强大的气流，第一波打翻了那些唯利是图的人的闲言碎语，第二波打在了我的肩膀上，让我瞬间有垮下去的感觉。
我知道顾昕昕是个让他和邓心都骄傲的女儿，可是如今灾难的强大还是带走了她。那么他一切对于顾昕昕的期许和展望都自然而然的延伸到了我身上，可是这风云突变般落到我身上的重任，我真的能不负他望地一一实现吗，我能代替顾昕昕吗，或者说，我能连着顾昕昕的份一起傲世轻物地活下去吗？虽然我很想逞强地配合着心情说一句我可以，但是随之而来的恐慌抬着下巴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我做不到。
——好，那既然杳杳自己都答应了，这件事情就这样吧。
外婆刚才苍白的气色总算是恢复了过来，赶鸭子一样把那些人都赶到门外，然后过来最后抱了抱我，用力把我一搂，然后给顾重光一个眼神，就牵着小婶婶一起出去关上了门。顾重光转头对着我，再一次扶住我微颤的肩膀。
——杳杳，我让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并不是因为我想要这间房子或者是钱，我也不是因为觉得我亏欠了你才弥补你，让你随心所欲。我知道你还放不下她们，我给你时间，但是杳杳，你要知道，她们的离开或许有很多原因，但绝对没有一个是希望你从此以后一蹶不振，她们离开你，不代表你完全失去她们了。你可以住在这里，但是原来的那个钟点工不能再用了，我会再请一个阿姨来给你煮饭打扫卫生。两年以后我会来带你走，不管你有没有放下，这是我们约定好的，至于房子由你来决定怎么处理，如果你不想卖，可以等你成年工作了之后再搬回来。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就打我的电话，不管多晚我都会来的。
顾重光真的像是谈判一样给了我足够的尊重，让我觉得这个人无比的可信，甚至连他昨天晚上给我下药的事情都能一笔勾销。但是谁知道未来能怎么样，我不能虚伪地说我已经完全信任他，完全将自己托付给了他。我只不过是在一大群不可信任的里面，选择了一个姑且可信的人。
毕竟这个世界上我最相信的人，都已经悄然谢幕。
2008年6月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