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的话题又天马行空地在天宇之上旋转了好几个来回,我们开始回忆起很多这两年多以来发生的事情。
比如有一个姓陈的男同学在美术课上完成画作后不满地皱着眉头低举起,开始自己抱怨道“妈的,我画的这是鲁迅啊?明明是颗卤蛋啊。”
比如那个在冬天里还喜欢穿着一件绿色的短袖T恤打篮球的男生,每次迟到后都喜欢拿“我闹钟坏了这不能怪我,这是个意外”来作为蹩脚的借口,有一次小梁老师实在忍无可忍之后把“我没有义务每天叫你起床”说成了“我没有义务每天给你叫床”。
再比如有一次我们和班上好几个女生因为在学校边的早餐店占不到座位,于是一起站在早餐店对面的商铺前的空地上站着吃。被碰巧经过的副校长撞见了,一顿面面俱到的批判之后,还给每个人布置了一张检讨。
在大家义愤填膺的商量之下,都决定要把这股怨气夹在检讨书里,待她打开的时候喷她一脸。然后杨思的检讨的开头就成了“今天早晨,我和一帮狐朋狗友在早餐店对面那片如大草原般辽阔的空地上吃米线加蛋,早餐店的位置已经被只要屁股舒服不要同学爱的人给占领了。这个时候,迎面走来了一个极其倒胃口的人,我仔细一看,那竟然是我们的德育副校长XXX……”还有一个同学的检讨里有这样一个金句:“我错了,我不应该在马路上吃早餐,我以后一定要在早餐店里吃早餐,就算是没有位置,我也要死皮赖脸地站在早餐店里吃早餐。不仅是我,我还要鼓励、强迫、挟持、威逼我们智新在校三千多名师生一起捧着饭盒在早餐店里排排站吃早餐,一想到我们德育副校长欣慰愉快的脸,我就热泪盈眶。”
然而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交检讨的时候,又听副校长把我们训了一遍,然后扒在门框上偷看她把那叠一眼都还没看过的检讨丢进了抽屉里。
这些无伤大雅的带着痞气的旧事,最后都总会像是那叠无心作怪的检讨,被岁月随意地睥睨一眼之后,就丢进了历史的抽屉,等待新一批的年轻人们将往事压上来,直到变得平整又苍老,厚厚的锈红色的铁锁上,是我们放纵和无奈的青春。我们曾经用了无数的方式证明自己对世界的活力和用心,却又一次次被冷淡老成的面孔轻视。
人们都说,喜欢回忆的人其实都已经老了,只有真正年轻的人才会横冲直撞地朝未来奔去,即使鞋带散了绊住脚,即使撞到了石头磕破了膝盖,也还是要笑得不顾天荒地老地奔去。所以我常常都在怀疑,我究竟算不算是已经老了呢?虽然在这个年纪里或许青春才刚刚从幕布后走出来,仿佛为赋新词强说愁太过温吞和拖沓。但是我真的觉得,我已经整饬灼热地经过了一场泛黄到卷边,灰白到发出惨淡的光的青春。
于是尔后的日子都成了生拉硬拽出来的年轻。就像是跳完了广场舞之后用保温杯里的水咽下治心脏病的药的老人们一样,我的身体我的心,都潜伏着一股拼命掩藏也会狼狈地洒了满地的苍老。
我们本想回忆得更多更多,多到像是要把洋娃娃身体里的棉絮全都掏空,再原样地塞回去。可是这时候高科技率先一步阻拦了我们对青春岁月即将要抒发的伤春悲秋和不言而喻,我收到了一条来自井风择的简讯。
——等下记得别迟到了。
刘珊珊看穿了我只维持了几微秒的颤抖,从我有点发软的手里轻而易举地把手机拿了过去。
——井风择?这个名字怪怪的,是谁啊?怎么让你看起来也怪怪的,不会是什么**跟踪狂吧?暗恋你很久了?
——会选择跟踪我的人才真的是**好不好。
我把手机又抢了回来放到裤袋里,拉起书包的肩带给她一个要出发的架势。
——走了啊?
——是啊,我还要赶回去吃饭,再去工作,小安阿姨已经把饭弄好了。
刘珊珊有点不爽地抿了抿嘴,最后还是认命地背起了书包来挽上了我的手。这是学生时代的闺蜜们字喜欢保持的,用来羡慕死孤独的女生们,恶心死假正经的男生们的姿势。不过也不是没有例外的,初一刚刚开始习惯有人会以这种姿势跟我一起走的日子,有一次上街时我不经意地条件反射这样挽住了顾昕昕的手,她立马像把隔夜牛奶倒进厨房的水槽一样嫌弃地把我的手扒下来用力甩开。
她不怕我的尴尬和难过,并不代表她不知道我的尴尬和难过,恰恰相反,我现在多么希望她可以再一起不遗余力地日日夜夜给我类似这样无限的尴尬和难过,这样我才会记得自己是谁,这样,我才不会走得太远。
算了算了,还是不要在这个忙碌的节骨眼上再次把关于顾昕昕的回忆像掉进桌缝里的笔那样沾着灰尘勾出来了。没有什么水滴石穿,没有什么慢慢痊愈。她们的死讯始终是全世界密度最大的顽石,每一天都哽在胸口,每一个时刻都在带给我新鲜透亮的疼痛。
——对了,你不是说你现在在那个I酒吧里上班吗?那个井风择又传简讯给你让你别迟到,他就是那个酒吧的老板吗?
刘珊珊故意用跌跌撞撞的步伐来拖慢我走楼梯的节奏,趁机想要把我的秘密全都围堵在这绿色的玻璃体里一一揪出来枪毙。
——酒吧的老板是个女人啦,这个井风择是那个乐队的主唱,我弄坏的就是他的吉他啊。
——哦……那帅吗?
在一串意犹未尽的省略号之后,刘珊珊还是很扫了今晚优雅怅然的兴,问出了那个最庸俗恶烂的问题。
——你又来了……
——快说快说啊。
她的兴奋和不耐烦毫不掩饰地从她撞击我的胳膊上向我传来,我先稳住她乱晃的手臂,然后给她一个无限遐想又心满意足的答案。
——帅。如果有一天人类绝种了,一定是因为地球上的女人全都因为见了他一面而放弃了跟其他男人交配的机会。
——啊?真的有能帅成这样的?
我能感觉到在我看不到的角度里,她一定是舔着从嘴角溢出来的口水来表达她做作的不相信的。可是我知道她的内心里一定没有被我浮夸的言语撩惹起多大的风暴,我太了解她了,她喜欢看帅哥,但她不喜欢帅哥。
因为我的竹马高龙腾并不是一个帅哥。
昨晚的教训加之今天井风择亲自传简讯来提醒我的荣幸,我很准时,甚至还比原来约定好的时间早了好几分钟。清闲悠然地完成了整理衣服和传递歌单的工作,我坐在化妆间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有些忘形地喝着艾姐刚才给我的鲜橙汁。我抿着玻璃杯口望着化妆台,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心向往之,好像在那灵感一现的瞬间里明白他们三个为什么总是有椅子不坐却经常坐在化妆台上。只是那灵感朝下滑落得太快,还没有组织成一个能说出口的理由就已经不见。
于是我只能说,那或许是一种直觉,一种自由的象征,一种梦想的化身——可以穿光鲜亮丽的衣服,可以每天只被束缚半个小时,可以享受追光美酒和掌声,可以在恣意的自由里清醒又微醺。这些所有,有哪一点不是教育这面被政治的颜料粉饰到励志得虚假的铁墙里关着的孩子们,心里的梦想和自由呢?
虽然我并不知道他们三个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不是已经为梦想准备好了足够的可以用来助燃的生命氧气。但是这一刻我如此地羡慕他们,大概就是因为我知道也坚信,当有一天我成长成了“他们”,也许未必能有一个可以说出口的,已经被自己兑现了承诺了的梦想。
甚至……我有梦想吗?这个让人尴尬让人迷离的问题一直让我没有底。我暗暗细数自己与旁人的不同,猛然发现我不仅没有特长,似乎连特点都没有。如果非要我找出点不寻常,我大概只能说,那就是我自从一个人住后就开始养成记日记的习惯。
一开始只是闲着没事在纸上潦草地记上几笔,文笔生硬而青涩,写写停停打发时间,就像半眯着眼的午后挤一点颜料在纸上大片涂着无序的色块。到了后来我的笔尖像是被黑夜灌进了温热的油,一页一页地划过灵感的边界,本子里的笔墨慢慢盖过空白,单调的词句也被故弄玄虚的辞藻覆盖。但是我知道这并不是特别到别致的事情,文字是每个人都拥有的权利,他们也可以书写也可以记录,也可以将意境拉长或催促。
我到底不是一个特别的人,所以就连我最特别的事情,都不够特别。
时间没允许我继续期期艾艾,井风择他们三人一起推开门进来的时候看到我这个状态,很不加索思地愣了一下,就连井风择本人,也很别扭滑稽地一顿,眼睛里那谭深蓝色的水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试探性地涌动了几个瞬间。
这时候我才突然想起,在我收到井风择那条简讯,手机被刘珊珊抢走又被我拿回来放回口袋里,而这一系列的动作里都没有我给他回过简讯的片段记忆。我在极短的时间里脑子里从“他可能会生气”的惶恐,到“他怎么可能为了我生气”的自嘲。
——那个……对不起,我忘记回你简讯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明明心里有很多文艺的梦幻的可以像泡沫一样温暖柔软地浮在话语里,但是每每出口,那些声音那些语气,还是都像我的指尖初次攀上日记本沙沙的质感的时候那样陌生又生硬。
——哈?那条简讯是我用井的手机发的,怎么,你还以为他对你有意思了?现在的小姑娘真是喜欢自作多情啊。
空气里仿佛突然落下无数的尘埃,那些无形的透明在灯光下被晕染出脏兮兮的颜色。弄得我灰头土脸,弄得我手足无措。
我的那口气抵在喉咙口很久很久才敢慢慢呼出,我看向表情依旧淡定从容的徐盛煌,好半天才确定刚才那一番冷嘲热讽真的是由他这个在我印象里还没开始深刻就已经开始腐朽发黑的人说出来的。
而就是因为我跟他并不相熟,所以才更无法理解也无法原谅他话里的挑衅和嘲讽。他是要挑衅立威吗?是要通过自以为不算恶意的玩笑来套近乎吗?明明两者都没有必要,就算他有他自己的必要,就必要以这种方式来体现吗?
我的眼神只要慢慢一偏移就会看到井风择当时的表情,无论我会在那里看到死水还是沙漠,我觉得我都能立马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正常的。但是我转瞬低下了头,反而听得更清,我听到空气里的粉尘在彼此碰撞,然后相继爆裂。
爆裂出里面最细小的掩藏,那点零零星星的爱慕被抽丝剥茧地揪了出来凌迟处死。
2009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