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冰凉的敷在额头白色毛巾,没有熬好了被一口一口喂进我嘴里的粥,没有皱紧眉头为我掖好被角的人,没有从窗外而来吹过我通红脸颊的降热风,我没有得到一切病人应该享受的福利。只有顾昕昕骂骂咧咧地在我床边扫刚才不小心被她自己打碎的温度计。
家里只有这么一个温度计,所以现在我们都不知道我烧得有多严重,顾昕昕坚持我年纪还轻,不能发点烧就往医院跑,摄入太多抗生素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她在我床头柜上放了八瓶农夫山泉,说今天我不把这些喝完就让我下去跑三千米,跑完了烧肯定退了。我趁病狠狠地反驳了她一句。
——烧是退了,我命也没了吧。
她抿了抿嘴又给我开了一瓶矿泉水,我就知道惹她的下场跟装逼差不了多少。
又一整瓶水喝进肚子,除了晕之外我还有一种动的幅度大一点就要吐出来的感觉,我拖着步子上了个厕所,回来又昏昏沉沉地躺下。
这一觉一醒来窗外的天已经换上了夕阳的颜色。感觉身上有了点力气,顾昕昕不让我开空调,我后背的汗已经紧紧黏住了睡衣,我又摸了摸额头,还是烫,没勇气再去照镜子,更没脸支着身子跟陆佳云他们下去玩拼图,除了傻缺没有人会想以这幅尊容出现在心上人面前。
我坐了起来靠在床头,发现头晕的症状已经消退了不少,手机就放在两个空了的矿泉水瓶之间,我想把手机捞过来,瓶子里没水,手一碰到就倒了,直接滚到了地上又轻弹了几下才停。我想低下身子去捡,又一阵眩晕感袭来,只好又靠上床头,再也不敢乱动弹。
解开手机的屏幕锁,画面上跳出一个气泡框,陈逸发了一个信息给我,时间是下午一点半,我这几天通常都是这个时间点开始坐在阳台上写作业的。刚想打开短信,就被听到矿泉水瓶落地声进来的顾昕昕抽走了我的手机。
我想要去抢,她后退了一步,我差点半截身子卡断在床沿上。她把我的手机放到一边,放了一个塑料袋在桌上,那年国家还没有正式颁布限塑令,这种白色聚乙烯塑料袋随处可见。她从里面拿出塑料碗装着的皮蛋瘦肉粥,一开盖子我就闻到了清甜的香味,我颤抖着手捧起了碗,拿勺子在碗里搅了又搅才放心地开始吃,因为顾昕昕做的粥不管你怎么搅永远都是结成块状的,所以这绝对是她从外面买来的。能把一碗粥做到水和米粒几乎完全分离的状态,其实她还是非常有可塑性的,至少她有比常人更宽阔的进步空间。
粥很好喝,但我身体还没完全好,加上顾昕昕又给我灌了一瓶水,吃了半碗不到我就让她收走。她一边收拾一边瞪我。
——真是个贱骨头,只有吃我做的才能吃完。
我靠,看来她并不是不知道她做的菜很难吃啊。我发自内心地企盼有一天她能做点跟色香味搭边的菜肴出来。但是如果她连厨艺都高超了,那大概在某些男人眼中就几近完美了。要是有一天犀利的顾昕昕成了无敌的顾昕昕,她还会这般待我么,我们身体里血脉相连的因子还能把我们系在相依为命的两头么,我有点害怕这些不确定的因素,更害怕改变。
我让她把手机还给我,她打开了机盖取出电板,把手机扔回床上,然后哼着小调把我的厨余拎了出去。我感觉有一口鲜血卡在喉咙里,再不沉住气就要喷到被子上。
大至过了半个多小时,我就听到陆佳云在门口大喊我的名字,喊了几下突然没声了,想必是顾昕昕冲了出去堵住她的嘴。这之后我就听到了“哒哒哒”的脚步声,陆佳云一脚踢开我半敞着的房门,一下子扑到我的床尾,动静之大我甚至可以听到她与地板碰出的响声,她拽着被子就不肯放手,紧随其后的是张孟轩,竟然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一想,我现在躺在床上低烧不退,而陆佳云在那里泪流满面,这个场景也太他妈不吉利了吧,她的手没松开,把我的被子一点一点把她怀里收,最后还误抓了我的小腿,我猛力一脚把她蹬开。
——你干什么啊,我又不是要死了。
——不!住嘴!我不许你说“死”这个字!
她今天不知道又发了什么神经看了多少斤的言情小说,飞身朝床上的我扑了上来揉我的脸,整个人压在我身上,我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挤在了一起,堆在喉咙口蓄势待发,只要陆佳云再多用一成力,我立马满嘴喷肠,气绝身亡。
不过她今天肝肠寸断的样子演得倒还真的像那么一回事,但是我看张孟轩皱着的眉也一直没松下来也跟着紧张了起来,总不可能连他也中了琼瑶奶奶的毒,跟着陆佳云一起在现实生活里用着肉麻的精神搔首弄姿吧。如果是真的,那么这种爱屋及乌的方式还真的让我有点想要俯身把木质地板都吐到烂掉,我开始想象张孟轩一边深情地亲吻墙壁一边喊“书桓你回来”,或者“尔康你不要过来”的样子,噗地一下笑得把口水都喷到了陆佳云的脸上。今天难得安静一下的张孟轩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小顾,你身体都这样了,还是不要说话好好休息吧,我知道你想让我们知道你没事,别再装正常人了,你有什么想说的,我们都会听的,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陈逸,我也一定会义不容辞给你带到……
——是啊,阿杳,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就不用跟我藏着掖着了,最后的这段时间我一定会好好陪你度过,上帝真是残忍,居然就这样剥夺了我们短暂又漫长的友谊!
陆佳云闭着眼睛像背课文一样跟我说些套话,我很不习惯她这个样子,而且被她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感觉自己像个瘫痪的病人在床上躺了几十年最后终于行将就木,我眼角开始噙了一点泪花,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跟她一起抱头痛哭。
——如果你硬要叫我上帝,我也没有办法。
我向声源望去,顾昕昕正倚着房门双手抱胸看好戏,我意识到他们的失常可能和她有关系。陆佳云是个十足的性情中人,现在不管我跟她说什么,她肯定都能把话题绕回那份“短暂又漫长”的友谊上,我用眼神向张孟轩询问,他接受到了我的信息,也过来跪在了我的床前。
——小顾我们什么都知道了,你把我们当朋友就不要再硬撑。刚才我们来的时候,昕姐跟我们说“你们要不还是进去看她最后一眼吧,恐怕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再也不能跟你们一起快乐地玩耍了”。
——玩耍你大姨妈!
我抄起旁边的枕头砸到张孟轩的脸上,虽然罪魁祸首是顾昕昕,但我始终不敢对她发火,毕竟我的生杀大权全都掌握在她手里,同时她也掌控我的经济命脉。顾昕昕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枕头,用手掸了掸又扔回床上,她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陆佳云,弯着眼睛笑了起来,她站在台灯边,我仿佛看到了她嘴里的獠牙。
——小朋友们,回去看看你们的日历吧,开学还剩几天了,我们家顾杳杳的作业本比张孟轩同志舔过的饭碗还干净,在开学以前她是出不了这个家门了,你们就好好地记住她这张脸吧。
陆佳云两只手撑在地上,两只腿放到一边,那个动作就好像古装剧里在墙角发现的已经被采花贼侮辱了的黄花闺女。我腹诽着她还真是演不够了,又抄起那个枕头想砸她,她突然抽了抽鼻子。
——阿杳,还好你没事,要是你快死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手一软,还是没忍心砸下去,虽然陆佳云的人缘很好,但是我坚信在她心里最重要的朋友,这是我难得的自信,而且我不必一遍遍地去求证,在我留在走廊上拖地的那个中午,太阳光照得我后脑勺发烫,我不止一次地想,是不是我已经死了,我只是一个孤独的游魂,所以不会有人发现我,或者说,是不是只有我死了,别人才会意识到,原来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我把枕头放回原来的位置,想下床去把陆佳云扶起来。
——你要是死了,那么那只熊我到底应该还给谁呢,我很想把它私吞了,可我的良心又过不去,都怪我太善良了,怎么办怎么办好……
张孟轩的手搭上她的肩,轻拍了两下表示安慰。
——我们可以把它卖了,然后就不会有人知道那只熊曾经藏在我们这里了。
陆佳云朝他竖起大拇指,我一手一个枕头朝他们两个左右开弓地砸过去,张孟轩挡在陆佳云身前挨了十几下,估计是刚吹好的发型又全乱了。
——小顾你精力怎么这么好,你该不会是故意整我们的吧……喂!别打了,陈逸不喜欢暴力女啊……
——都给我滚!
我把枕头往张孟轩怀里一塞,整个人缩进了被窝里,被这么一闹,我已经完全不再头晕了,但脸上的热度还是没能退下去,等我再揭开被子去看的时候,张孟轩和陆佳云已经不在那里了,枕头被放在了我的床尾。我把枕头拿回来垫在脑袋下,用顾昕昕刚给我倒好的温水吃了药,又睡了下去。
华灯初上,我房间的窗户特别大,躺着可以看见一大片星空,还有几座远处的高建筑,渐变式扫描的水晶字霓虹灯光在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和我身边的这盏小台灯遥相呼应,漂亮的东西总是人人都想要,越不起眼的偏偏越渴望。我拼命想要放大自己的功率,可以吸引住谁的目光,谁知道一不小心就短路了,连零件都被烧出了焦味。
远处万众瞩目的灯光不会看见,我小小的固执,不会知道我的这片天什么时候会开出静静的,幽香的浪漫。
房门又被推开,一个清瘦的身影闪了进来。
2007年8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