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个字结成了钢珠，丁玲当啷地滚下了楼梯，盘旋而下，是令我夜夜难眠的欺骗。这些日子里来反反复复的决定和退缩，都在此刻变成了微渺和蠢钝。我们说话的声音很小，门外的张孟轩还是满脸的焦虑，在里里外外完全不同的氛围中，我们几个都还没成年的人，上演了连大人都心觉复杂的戏剧。
——算了，我们回家吧。
顾昕昕无奈一笑，朝我伸出手，陆佳云直接过来把我的胳膊挽住，我知道，我又只剩下她们了。兜兜转转，六十多个日子，我原以为又收获了两种陪伴，谁知道在这场骗局里，我却偏偏是那个最入戏的人。
推开楼梯间的门，张孟轩迫不及待地走过来问我们怎么了，顾昕昕握住我的手用了一下力，我强忍住想要回他话的冲动，推了推挽着我手臂的陆佳云，一起往电梯口走去，张孟轩马上追了上来。
——喂，你们这是怎么了啊，才说了会话就这样了？小佳云？小顾？别走啊……
走在最外面的陆佳云被张孟轩抓住了手臂，张孟轩几乎压低声调又问了一遍，我没敢转过去看他，但似乎是陆佳云主动甩开了他的手。手臂上又多了一份往前的力，我们三个挽着手走了出去，顾昕昕按下了电梯键，一切都熄灭在这升降中。
——你这个骗子！你和陈逸两个骗子骗了阿杳！
在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有一个人可以不计后果地与你一起对抗某个人，这将会是一种弥足珍贵的刻骨，因为那是在你成功之后再也无法分辨也体会不到了的。
他再只跟了几步就发现似乎是出事情了，就没再跟过来，在电梯口听到他急促的脚步声，也许是进去通知陈逸和古湘他们的把戏已经被拆穿了。但是这些我都不可能再知道，为了保护我，顾昕昕一定不会再让我与这些人有接触了。那些患得患失的因子是猛地一下脱离了我的身体，人生第一次的爱情还没站稳脚就摔进了泥泞里。
洗完头我站在窗前擦头发，看着满街霓虹，手里的动作不自觉慢下来。笼罩在上的整片浩渺星海，都无法察觉压在心底那股微妙的绝望。
我把陈逸和张孟轩的手机号全部都拉了黑，我害怕陈逸会打来跟我解释些什么，却也更怕他不打来。在我成熟到可以对一切我明明很在意的事情都淡漠之前，逃避对于我而言像是商厦里亮着绿灯的紧急出口指示牌，我只能低下头往那个方向走，只看到自己在强烈白炽灯下在反光瓷砖上留下的影子，看不到身后颤颤巍巍的脚印。
在QQ上也把状态调整成了隐身，张孟轩倒是有敲过“在吗”两个字过来，一连发了两遍，中间间隔大致是十五分钟，我一直没有回复，他也就没再发来。
陆佳云知道我这个时间一定是在线的，直接忽略掉我在别人QQ上显示的离线状态，我一点开她在我右下角跳动的头像，首先入目的就是几个发怒和菜刀的QQ表情。
——阿杳，张孟轩这个混蛋连解释都不跟我解释！我已经决定跟他断交了！
——啊……怎么回事啊？
——就是刚才啊，我前脚回家他后脚也到了，一开始追着我到了房间里让我听他解释，我就说我不听不听。后来我想听了……他又说不信就算了，然后又朝我骂脏话，就回自己房间了。气死我了，王航就不会这样对我！
我是可以想象这种画面的，因为电视剧里也没有一个女主角会愿意听完男主角的解释，也没有男主角能在女主角说“我不听我不听”的时候硬是要把事情解释清楚。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陆佳云男朋友的名字，她的保密工作的确做的很好。前几天她就一直想跟我说这件事，可是我的心思完全没办法分出去听她的故事，一直觉得过意不去。如今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败落，即使我还是没分析出他们骗我的原因何在。
我开了语音，听到电容的杂音，陆佳云正在把耳麦插进音控板。陆佳云讲事情有一个特点，她往往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毫无条理性，而且通常她的语言非常匮乏修饰。但幸而在我彻底被昏昏欲睡打败而睡倒在电脑桌前之前，我听到的这个故事，与陆佳云本身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
我早说过，她是不该有悲哀的，所以她自始自终都在信仰着幸福。
陆佳云喜欢上王航并非偶然，但她也不是以她最擅长的唯美韩剧手法与男主角相遇。没有樱花树，没有不期而遇，没有意外之吻，有时候我们平淡地遇见一个人，并不会知道劫难已经来了。有时候我们轰烈地与一个人相逢，也不会知道后来的后来我们再也没有重逢。
陆佳云抚上贴在班级门上的班级名单，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她心中永远的神，王航。
陆佳云的年级分为九个班，虽然校长很民主化地用随机抽取的方式决定了每个班级的学生成员，但还是不免落入了俗套，将每个班的学生按入学考的成绩排了名。陆佳云的成绩其实也算不上太差，无奈似乎成绩最好的几个学生都聚集在了陆佳云所在的三班，她以年级第一百八十的成绩地被排在了最末位。
她将手掌的虎口打到最大，还是没办法同时触碰到这一头一尾的两个名字，她把手掌收拢，伸出食指去数他们两个人之间隔着的名额。
——四十三个啊……王航……
没人听到她的喃喃自语，连她自己也没法解释为什么在那天独独记住了这一个名字，更没法解释在之后的日子里，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让自己挤过狭窄的夹缝，离那个名字近点再近点。而那天她唯一的想法是，男生成绩这么好，长得肯定很丑。
而事实上王航也并没有“校草”“级草”之类的矫情设定，按照陆佳云的说法，他是班级里第二好看的男生。但也许她们学校的帅哥资源实在缺乏，所以不少怀春少女都瞄准了王航。
陆佳云一开始是不想这么承认的，然而在一次次无人知晓的内心风起云涌过后，她终于向自己坦白，王航的那些光环确实是一块巨大的磁石，将她悸动的心牢牢牵引住，而她究竟是不是只为了这些光环才为他倾倒，到了最后也没人知道。
陆佳云总想着自己要矜持点，但她的性格本就是如此，把一次次俗套的勾搭变成了王航的噩梦。
比如某次和王航借英语笔记，回到家抱着他的笔记转圈圈，一时没刹住车撞到了床腿，整个人向床头柜扑过去，地上铺了地毯，人是没事，只不过顺手打翻了放在柜上的奶茶，笔记肯定是用不了了。
为了不被发现，这傻丫头跑了三家文化体育用品中心，找了整个下午，终于找到一模一样的笔记本，在草稿本上又练习了大半个晚上，直到能大致模仿出他的笔迹。就着深夜台灯的白炽灯光，总算是抄完了两个月份的英语笔记，内容并不多，但是很多字都被奶茶泡得模糊，要在努力辨析之外还尽力地去学他书写时的小习惯。这对于陆佳云来说，一个晚上就能被激发出此等潜力，实属不易。而王航收到她还回去的笔记时，只不过朝她点了点头就又转手给了另一个来借笔记的女生。
王航是奥数班的，每天放学以后要留下来再上一节课。为此陆佳云特地跟值勤的老师主动请缨在放学后打扫六楼教室外面的走廊。但是扫走廊肯定比上课要快多了，陆佳云扫完了地又去擦栏杆，到后来实在没什么活可干了，就抱着扫把偷偷移到门前去偷听。
教室的门并没有严实地关上，当然陆佳云不知道，而偏偏她在反应迟钝之余四肢也恰好不怎么协调。在听到数学老师喊王航名字的时候，兴奋地又被左脚绊倒了右脚。整个人是砸进教室里的，当时王航正在黑板上解题，陆佳云抬头的时候王航手里的粉笔正好掉在了她面前，然后整个教室里蔓延开哄笑声。她强忍住膝盖上要死的痛楚，站起来掸了掸衣服，把粉笔又重新递给王航。王航握着粉笔站在黑板前，解题的思绪已经被彻底打断。陆佳云无力收拾这份残局，只能捡起扫把仓皇而逃。
试过在王航家门口蹲过点，跟王航的同桌商量过换位置，也试过不留名字塞纸条进他抽屉。而据说那时的王航对于陆佳云是很反感的，这个时代的女生已经不仅仅局限于靠卖乖取胜了，故意在喜欢的男孩子面前犯傻是常有的事情，王航当然也见多了这系列把戏，但没人知道陆佳云实际上是真傻。
在那些日子里，她几乎把一辈子份的傻事都做尽，最神奇的是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不是不把我当朋友啊！
耳麦里她略带委屈的声音出现，她说的话总是浅显有时很深刻。
——啊呀那也是有原因的嘛……我要是告诉你了，你肯定会说我傻，然后千方百计地劝我不要再喜欢他，那我肯定会动摇啊……
我反复琢磨了这句话里的意思，发现好像确实是这样。就像今天陆佳云知道古湘没有病以后选择对我诚实而非隐瞒，要是我当初就知道了陆佳云飞蛾扑火式的追逐，一定也会试图去劝阻她。那么也许陆佳云在摇摆不定的时候正好错过了王航的目光向着她的那瞬间，那她今天也就不会在电脑的另一头，发了王航的照片给我（虽然只是个模糊的侧脸），然后用娇羞的口气说，他是王航，是我的男朋友。
——那照你的话他那时候很讨厌你啊？那你们是怎么好上的啊……
我承认我对这个故事有了兴趣，喝了一口杯里的水，打算继续听下去。谁知道她反而打了个呵欠，卖起关子说她要去睡觉了。
——喂你不是吧，刚讲到重要的地方，你故意的啊？
——哦哟我也不想的嘛，刚才王航传简讯过来让我早点睡，我要听话……哈哈！
——去死吧！
我早就知道要是有一天陆佳云谈了恋爱，一定是属于重色轻友联盟的，没想到还真的被我一语中的。
2007年9月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