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句咒语之下我很快就睡着,什么都没有再想,陈逸,古湘,张孟轩。再重的一刀都抵不过那颗邓心早就打入我胸腔里的子弹,在震碎我的内脏过后,它又渐渐地与新长出的肉嵌在一起,难舍难分,缠绵悱恻。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顾昕昕推醒的,明明应该是我比她先入睡。
——顾杳杳……我们这个月要饿死了。
——什么?
我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却不是意料之中顾昕昕奸笑着的脸,这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她为了叫我起床而开的玩笑了。
——真的,刚才我推开房门没看见她给我们留钱。
邓心基本上都不会回家,但是她每个月不定时地会回来一天,放一笔不小的生活费在顾昕昕的房间门口,然后通常人都不会再在房间里了。小时候傻,有好几次看到顾昕昕房间门口的钱,会冲进邓心房间里去找她。
但是人再饥饿,也不会傻到一次次跌进空了的米缸里。是从几年级开始,我已经连“妈”这个字怎么发音都快忘了。
——那怎么办啊……
我将身体躺平,冲着天花板翻白眼,我们两个人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开口向邓心要过钱,昨天她八成是忘记了。这也就是说我们不得不向她伸手,虽然心里很不愿意,但是面子事小,吃饭事大。小命如果不饱,小命肯定也不保。
——其实也用不着太担心,这几年我卡里还是存了点钱的,供我们活一个月肯定是够的。
——那还好……你吓死我了。
我推开她搭在床沿的手,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因为不是睡到自然醒的,所以头还是有点晕,坐直身子揉了揉太阳穴才总算好一点。
——去洗脸吧,我去做早饭。
我想再一次醒来,因为顾昕昕的早饭绝对是个恶心的噩梦。厕所在客厅的旁边,我和顾昕昕一起走出房门,通过房间外的过道到了客厅里,然后一起站住了脚呆在了原地。
——喂,那是谁。
我拉住顾昕昕的衣角,她转过来朝我睥睨一眼。
——操,那是你妈。
在很多小学生阅读题里,人们总是说妈妈是不知不觉变老的,明明面前的这张脸这么陌生,我们已经不知道被岁月隔开了多少个朝夕相处,但为什么我总觉得每次见到她都是相同的样子,相同到让我诧异。
是不是因为我见得太少,所以她不会老,是不是因为别人每天都见到妈妈,才会觉得她变老了,可是如果日夜相对,明明不易察觉容颜衰老。
可以思考的时间太短了,顾昕昕拉过我的手,往餐桌边上走。
——醒了啊?快去洗脸吃早饭。
邓心右手正拿这那把果酱刀把草莓酱往土司面包上抹,那颜色比她嘴上的唇彩还要鲜艳,她穿着一件雪纺的肉色衬衫,衣摆上的流苏垂到紧身牛仔裤的侧边,想想真不公平,她所有身材上的优点好像都传承到了顾昕昕身上,一星半点都没给我留。
在厕所里洗漱的时候,我无规律地拍了自己的脸蛋好几次,没敢用太大力,但是在微微的疼痛中还是清楚自己活在现实。绞干毛巾最后抹了一把脸,我决定回到客厅,如果让顾昕昕一个人去面对她,那我也太无情了。
我把邓心想象成连顾昕昕都招架不住洪水猛兽,我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无情。
出了厕所的门,我看到邓心和顾昕昕坐在两个相邻的位置上,邓心戴着玉珠手链的手正放在顾昕昕的脸上想要帮她把头发夹到耳朵后面,顾昕昕明显感到不太自然,用手挡住了。我想如果是我的话,我也许会舍不得拒绝的,真的。
坐到餐桌边,我的盘子里已经被放进了一片抹了草莓酱的土司,我有点后悔刚才洗脸洗太慢了,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早就没有了邓心把面包放入盘子里的印象,又或者是从来没有过,不然她怎么会不记得我一点也不喜欢草莓酱呢。
我拿起面包不知道往哪里下嘴,草莓酱的味道就旋在鼻尖,小的时候感冒发烧市一医院都会配给我一罐草莓味的糖浆,以我喝一口吐半口的过往经历,让我从此对草莓味的,尤其是固液体状的食物产生了阴影。当然这些她也不会记得,因为从八岁开始,就是顾昕昕帮我打扫地板上粘稠肮脏的呕吐物了。
八岁,又是该死的八岁。这条分水岭把我所有关于幸福的困苦,关于心酸的温暖,通通冲走了,冲到了怪石嶙峋的戈壁上,风吹雨打,日以继夜,但你见过石头哭么,难过么,也很久不觉得了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顾昕昕已经把手伸过来,把我的面包换成她抹好花生酱的土司,我也不好意思用感激的眼神看她,因为怕被邓心发觉。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要如何冷淡报复她对我们这么多年的冷漠,但这就好比我每天晚上睡前暗自发誓明天一定不要再吃顾昕昕煮的晚餐一样,这两个女人太厉害了,让我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让我很想微笑着屈服。
半片花生酱土司下肚,配合着有些诡异的气氛,我已然半饱,很想抽个间隙问问顾昕昕邓心到底怎么了,但是我看她也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就没问出口,因为她很少有答不出来的问题,所以我不想问这种找死的问题。
——下午打扮一下,晚上你们老爸来接我们去吃饭。
邓心把最后一口土司塞进嘴里,随意地说出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我内心的潮汐已经在这数以秒计的时间里颠来倒去好几次,我相信我身边的顾昕昕也是如此。而这诧异的来源也不言而喻,顾重光很少来带我和顾昕昕出去吃一餐饭,而今次居然还算上邓心的份,实属奇迹。
这顿早餐的后半部分在缄默中结束,盘子是被后进来的钟点工收进厨房的。顾昕昕美其名曰是要带我回房间换衣服,实则是我们又要开始内部会议。
——你说他们为什么要带我们出去吃饭啊?
——我哪知道。
她伸了个懒腰坐到我床上,从紧绷的状态又恢复到正常,我以为就算她不知道也会随便瞎编个理由出来,当是给我打一针镇定剂也好,谁知道她否定得这么迅捷,反而让我对这顿晚餐更没有了把握。
很多时候我回想起自己的种种顾虑,都觉得我是从小就有当坏人的异禀天赋,对方明明是我们的父母,我们却防着怕着。
——喂喂,他们会不会要复婚了啊?
我上前按住顾昕昕在床外的膝盖,说完这句话才发觉自己语调不和谐地往上扬。的确,我没办法伪装出那种喜悦,这对我来说只是个无果的猜想。无论最后论证出的是真还是假,都不是我和顾昕昕可以决定的,我和她就像是被天幕操纵的月光,阴晴圆缺,听天由命。
——我哪知道!
她第二次做出这个回答,这次还附加给我一个白眼。说完她就站起来打开我的衣橱开始从里面拿出衣服往我身上比划,虽然她不语,但我还是可以看出在邓心和顾重光可能复婚这一假设上,她投入的期待要比我多得多。
毕竟那时候她已经十二岁,是更能记住手心温度的年龄。
所以说人为什么要长大呢,为什么失去的幸福要有回来的可能呢?如果说那样的话,那些等不到幸福回来的人,他们的心会不会已迅捷的速度开始苍老,苍老到再也记不住幸福可能回来呢?
那是我唯一的一件连衣裙,是去年夏天顾昕昕给我买的,我从来没穿过,因为那蓬开的白纱裙边实在让我找不到一个正式一点的场合可以穿出去。顾昕昕随便套了一件衬衫裙,看似随意,其实她也用心地在腰上箍了一根金色的腰带,在平时她绝对没有这么注重,不过这么一点小点缀别人也看不出来,她的长相已经很占上风。
在这种气氛的渲染之下,我好像真的觉得他们又要重新在一起,所以一整个下午的心情都是好的,我还特地给陆佳云传了一条简讯,说是他们要带我出去吃饭。陆佳云没有回,而是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阿杳阿杳阿杳真的吗?你爸妈要和你们一起出去吃饭啊?那他们是不是要复婚你爸爸是不是要搬回来啦?
——哦哟……我也不太清楚啦,不过有可能的。
我选择了含糊不清的回答方式,因为这件事情原本只是个没有源头的猜测,被陆佳云这么一激动,我好像也被带了进去,也觉得似乎有戏。
陆佳云果然和我想的一样,虽然在张孟轩搬来之前,她也总是一个人在家,看似比我还要孤独,但实际上她父母的感情很好,只是无奈工作实在太忙,但是只要一有团聚的日子,家里的氛围必定是其乐融融的。但陆佳云总是快乐并尴尬着,因为她试过几次在她父母在家的时候把我叫去吃饭,但是我每次都很难融入进去,即使她的父母真的很好相处。
但我的记忆没法告诉我,为什么陆妈妈敲陆爸爸的头是在打情骂俏,因为我只记得当年邓心脸上那几道并不太深的抓痕,她咆哮着骂顾重光的是畜生。也没法告诉我,为什么陆佳云可以这么理所当然地用不耐烦的表情把父母夹到碗里的饭菜扔到桌子上,这些年我们并不是一次饭都没有和邓心一起吃过,但通常都是她给我什么我吃什么。
我已经失去了撒娇的权利,虽然从没有人郑重地从我面前掠夺走它。我们早就陌生地不像一家人,在我的观念里,从我开始学会责怪,我就自发地把可以亲近的那一亩三分地越划越小,小到亲人里面只剩了顾昕昕一个。
我可以说吗,我从来没有这么纯粹地恨过一个人,即使是我小学的班主任,我也在初期的时候几度认为她是为了磨练我才如此严格。但是从我真正明白“离婚”两个字的含义时,在每每我半夜起来倒水看见邓心房间里的那片漆黑时,我就像是踩在一堆碎瓷片上,自己变得支离破碎,也想让他们一起灰飞烟灭。
那五年的空白,可以从十三岁的顾杳杳重新开始么,邓心和顾重光,可以重新回到我的圈子里来么,我诚惶诚恐,我跃跃欲试。
2007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