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纪检查。
我发誓这是我唯一一次觉得陈逸的声音并不好听。这时候小梁老师还没有来,所以我意识到事情就更糟糕,小学的时候好几次有几个同学没戴红领巾被纪检的查出来,班主任把他们拉到一边说几句基本上就不用扣分了。然而我们现在班里最大的就只有班长,不要说在纪检队没有熟人,就是在班里也还没完全把威信建立起来。
班长喊了声起立,大家懒懒散散地站起来,都心想着快查完了事,这确实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风纪检查,如果检查的人不是你喜欢的但是闹僵了的男生而你恰好是个忘记戴校徽的脑残的话。
而我就坐在第一大组,这更是直撞枪口,最后几组也许他们会草草看过一眼之后就忽略过,但是坐在这么靠前的位置上,肯定是要被尽心尽责审视一番的。
陈逸的身后还跟了两个纪检的人,他手里拿着值勤本,在我们起立后定了定神开始巡视。我低头看着桌面上自己的纠结在一起的手指,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人总有这样的瞬间,会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情好像在梦中经历过。
已经不是好像,确实在两个多月前,在我们之间经历过一模一样的瞬间。他在转角处经过我,我在门外错过他,他站在楼梯上转身朝我挥手,挥出一抹星辉。地点和事件完全不同了,可我怎么还是觉得眼眶起了火,期待一场叫做眼泪的甘霖。
我抬头的时候,陈逸已经领着那两个人往后走了,我中了自己的魔障,我想要知道,如果我能像那天一样,不服气地看着他的背影,他是不是会再转身来,用嘴角弯出那个我梦寐的弧度,然后一切从头再来。
我听到前面的杨思和刘珊珊不停地用气音在跟我说些什么,但我只是一味凝神用眼睛妄图越过一片干涸,而且她们的声音叠在一起,我根本无法分辨出那是几个什么字。直到陈逸后面两个纪检人员中的一个女生重新站到我面前,在那紧皱起的眉头间,我才意识到原来那几个字是“别看他”。
——陈逸过来啊,这里有个女的没戴校徽你刚才怎么没发现。
矫情真的是一种病,原来他的刻意无视只是在帮我,就好像那天在保安室,他当着张孟轩的面对我徇私。张孟轩曾经说过,他最害怕的就是陈逸这个当纪检的死板的个性,而为我,他似乎已经是第二次犯戒。
我突然想,要是我们可以早一点认识就好了,早在他认识小沁和古湘之前,又或者,我们从来不认识就好了,这样的话,我此时应该已经在低头庆幸他的疏忽了,我应该不出几天就没心没肺地把这个糊涂的纪检忘了。
陈逸和另一个纪检很快走过来,那个女纪检从陈逸手里抽值勤本,翻开几页之后拔开笔盖盖到笔尾处要记我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这种盛气凌人的语气让我感觉熟悉又凉薄,因为在小学的时候,几乎班上所有人跟我说话都是这种语气。我以为自己已经扬帆远航,谁知道河水突然湍急地逆流起来,我翻船掉进了水里,想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音节都困难。
杨思和刘珊珊转过来,看一下我,对着女纪检翻一下白眼,但她们不敢有更多的动作了,毕竟要是得罪了她,扣的是班里的分,还是学生的我们,再想耍个性也总归是有局限的。
——喂你干嘛啊,你没看到她没校徽啊。
我再从恍惚状态中回过来,那个女纪检正扯着值勤本的一角,而那个对角在陈逸手里,他看起来表面依旧平淡没用多少力,但女纪检似乎是用尽了全力也没能把值勤本抢过来,慌乱中掉在我桌子上的笔也在过程中滚到了地上。
没有一个人说话,头顶的风扇还在吱呀旋转,翻开一页页纸张。我豁然一笑,突然对很多东西都难生嫉恨,甚至原谅了昨天晚上邓心悱恻恶毒的香水味。面对这个大男孩难得一见的幼稚和独属的维护,连快过心绪的大脑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是不是就像古湘说的,他只是习惯了对别人好。
但是不重要了,因为我也是一个,习惯了把别人的不好用隐忍湮灭,把别人的好当信仰供奉的人。所以别人只要对我有一点点的善念,都足够让我去释然了,我心甘情愿地接受了陈逸不属于我这件事。这样算不上回报,是我本来就该做的事啊。
我弯腰捡起地下的笔,我曾经无数次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向别人低头,但懦弱还是像一根无形的麻绳,拖住我勒住我困住我,无所不用其极地逼我投降。
那好啊,我投降了。
就像水笔掉在地下以后会断墨一样,我对陈逸的喜欢在不甘心的戈壁滩上撞过一回,已经不是单纯的慕恋了。
值勤本的第三个角被我扯住,争夺的动作骤然静止,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出现可以给谁带来什么改变,直到这个人出现,所以这就当是我为了这份感情做的最后的献祭吧。
——我叫顾……唔?
女纪检看我想坦白从宽,早就迫不及待地从我手里抢过笔,鼻尖已经贴在值勤本的纸页里打算记我一笔。我名字的第二个字还没有出口,就被陈逸捂住嘴,这种失礼的动作不像是由他发出的,却真切地领略他眼神中那一闪即逝的警告与无奈。
他放开手,低头把手放到胸口那里,我才看到他是在把自己的校徽解下来。我不是没有想象过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在我还没有想象完,我的手臂就又被他拉住,到了一个离他更近的距离,大概就只比那天我在秘密基地里问他“你是比较喜欢小沁还是古湘”的时候远一点点而已。
他怕碰到尴尬的位置,把校徽别在了胸口上方,锁骨附近接近衣领处,一直等到针尖扣上曲折处那一刻,我才敢缓缓吐出刚才那口吸进的气,混着陈逸气息的呼吸,我想我拥有的机会并不多啊。
——现在她有校徽了。
后半场的检查没能顺利进行下去,女纪检像只落水的杂毛鸡,匆匆地瞥过后两个大组一眼,就跟着另外两个人走了。
紧接着就是一片起哄声压下来,肩头开始泛麻泛酸。我对着四周不停涌过来的流言说我们只是朋友,觉得别扭,但是细究其实也并不别扭,除了朋友,没有其他任何一个暧昧字眼可以解释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我用手捂住那枚铜色校徽,正好清楚摸到了自己的心跳,我知道那个答案是什么,我知道呼之欲出的期许是什么,在渺茫星尘中独树一帜发光发热的又是哪一颗。
但是他的心真的可能绕过古湘的痴缠奔向我么?这种事情只要想想就发怵了吧。
最后我们班还是没有被扣分,后面两大组有几个忘记戴校徽或者忘记剪指甲的,都在下课的时候跑过来谢我,语气分外谄媚,当然也不忘询问我和陈逸的关系,即使他们知道得不到什么劲爆的答案。
而自从早上过后,坐在我前面的杨思总是转过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看着我,话到了嘴边她“啧”了一声又转回去了,直到中午吃完饭她才抓住我的手臂像破了案的疯狂侦探一样摇我的身体。
——啊啊啊啊!杳杳我想起来了啊!那天……就那天报道的时候,在楼梯上跟你招手,然后把你弄哭了的人,是不是就是刚才那个纪检队长啊?肯定是他啊!
幸好她说得还不算大声,围过来的人暂时只有刘珊珊一个而已,她眼睛朝上看,在脑海搜索一般,也发出一声轻叹,表明自己和杨思同一观点,我知道自己瞒不住了。
——是他……但我们真的就是朋友而已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不要说出去啊。
她们两个相视一笑,然后朝我点了点头,丝毫没有发现话里的矛盾。如果我们真的只是朋友,说出去又何妨,人在将秘密说出的时候总习惯带一句“不要说出去”,人在心虚的时候说得越多破绽越显。
人是奇怪的动物,是不能控制住自己的生物,是被感情牵着走的败者,是臣服于心跳的信徒。
——哎!那你是不是喜欢他啊,我看他好像对你有点意思噢,你们是不是有机会……
杨思的八卦功力就是比刘珊珊要高一级,马上就开始往下一个话题套,原本打算作罢的刘珊珊也再次凑了过来。
——不是不是啊,你们在想什么啊,他这个人蛮好的,对谁都蛮好的,反正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他有女朋友的,也是我们学校的。
她们两个失望地一起“噢”了一声,还拖了一个长长的声尾。
女朋友三个字果然还是这么好用,古湘人都没出现,光用一个身份就给我带上了贴着“不可能”封条的枷锁,就算有一天我有幸进入他的生命,也只不过是一个逃狱的囚犯,我罪无可赦。
杀人就是杀人,无论是正当防卫还是行侠仗义,都会被世界枪决。
我以最快的速度摘下了那枚校徽,针尖划过指甲覆盖下的嫩肉,我没觉得有多疼。虽然校徽是很小的东西,在传达室似乎就一块钱一个,但我始终不想留着他的什么东西,就算是没有署名没有温度的,都会让我觉得背叛了对古湘的起誓。
我心想着今天晚上回去把校徽给陆佳云,再让陆佳云让张孟轩转交给陈逸,又或者我直接给张孟轩。但是又觉得为了这么廉价的东西劳师动众的好像太过刻意,我一边抓着后脑勺把校徽扔进笔袋里。然后又伸进抽屉里把刚传到手机上的简讯给删掉。
这已经是于天晨连续第四天骚扰我了,最开头的几个电话都被我挂掉,他知道跟我电话沟通是不可能了,就改为简讯。
内容很单一,一直问我觉得那只玩具熊的颜色好不好,毛够不够软,晚上抱着睡会不会落枕。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后悔了想把熊要回去,但是不好意思开口,所以就等着我挑出玩具熊的一点瑕疵之后要回去。但是说实话,这只熊实在是无可挑剔,这么不讲理的价格摆在那里,我就是发现哪里不对也不敢说出来,说不准那是设计师的什么逆天设计呢。
后来我直接问他他是不是想要回去,才知道他没我想得那么复杂。
他只是单纯想要骚扰我!
——靠!
我又低声骂了一句,把手机塞回抽屉里,当初真他妈不应该惹这么一个瘟神!
2007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