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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张献忠伪降熊文灿 杨嗣昌陷殁卢象升

却说卢象升奉诏入卫,至已解严,适宣、大总兵梁廷栋病殁,遂命象升西行,总督宣、大、山西军务,象升受命去讫。惟自崇祯三年至九年,这六年中,阁臣又屡有变易,如吴宗达、钱象坤、郑以伟、徐光启、钱士升、王应熊、何吾驺、文震孟、林钎等,差不多有一二十人,内中除郑、徐、林三人,在职病逝外,统是入阁未久,即行退免。看官听着!这在任未久的原因,究是为着何事?原来都是那才庸量狭的温体仁,摆布出来。体仁自崇祯三年入阁,似铜浇铁铸一般,毫不更动,他貌似廉谨,遇着国家大事,必禀怀宗亲裁,所以边境杂沓,中原纷扰,并未闻他献一条陈,设一计议。怀宗自恃刚断,还道他温恭将事,任为首辅,哪知他专排异类,善轧同僚,所有并进的阁臣,无论他智愚贤否,但与他稍有违忤,必排斥使去。钱象坤系体仁门生,先体仁入阁,至体仁辅政,他便执弟子礼,凡事谦让,惟不肯无端附和,体仁以为异己,竟排他出阁。就是暗为援引的周延儒,应九十二回。也中他阴谋,致失上意,引疾告归。先是体仁见怀宗复任中官,遂请起用逆案中的王之臣等,讨好阉人。怀宗转问延儒,延儒谓:“若用之臣,崔呈秀亦可告无辜。”延儒辅政,惟此二语,最为明白。说得怀宗为之动容,立将体仁奏牍,批驳下来。体仁由是挟嫌,阴嗾言官交劾延儒。延儒还望体仁转圜,体仁反暗中下石,及延儒察知,乃乞休而去。谁教你引用小人?给事中王绍杰,员外郎华允诚,主事贺三盛等,连疏弹劾体仁,均遭谴责。工部侍郎刘宗周,累疏指陈时弊,语虽激切,尚未明斥体仁,体仁竟恨他多言,拟构成宗周罪状,宗周因乞假出都。适京畿被兵,道梗不通,乃侨寓天津,再疏论政刑乖舛,至数百言,结末有“前后八年,谁秉国成,臣不能为首揆温体仁下一解语”云云。体仁大怒,竟入奏怀宗,情愿辞官。怀宗正信任体仁,自然迁怒宗周,当即传旨将宗周削籍。宗周山阴人,襆被归里,隐居讲学去了。后来宗周讲学蕺山,世称蕺山先生,殉节事见后文。体仁又倡言密勿宫廷,不宜宣泄,因此所上阁揭,均不颁发,亦未尝存录,所以廷臣被他中伤,往往没人知晓。但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为,自己陷害别人,免不得为别人陷害。冤冤相报,总有一日。世人其听之!常熟人张汉儒,希体仁旨,讦奏钱谦益居乡不法,体仁遂拟旨逮问谦益。谦益惧甚,贿通关节,向司礼监曹化淳求救。化淳故王安门下,谦益曾为安作碑铭,一脉相关,颇有意为他解免。汉儒侦悉情形,密告体仁,体仁复白怀宗,请并坐化淳罪。化淳系怀宗幸臣,竟泣诉帝前,自请案治。最后查得体仁、汉儒,朋比为奸,乃始邀怀宗省悟,觉他有党,先将汉儒枷死,继将体仁免官。体仁还退食委蛇,自谓无虑,哪知免官诏下,惊得面如土色,连匕箸都失坠地下。弄巧成拙,安得不悔?归未逾年,即行病逝。不死何为?

怀宗复另用一班阁臣,如张至发、孔贞运、贺逢圣、黄士俊、刘宇亮、傅冠、薛国观等,大都旅进旅退,无所匡益,甚至内外监军,统是阉人柄政。京外的监军大员,以太监高起潜为首,京内的监军大员,以太监曹化淳为首。旋复召杨嗣昌为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参预机务。嗣昌曾巡抚永平,丁父忧回籍,诏令夺情视事,当即入朝受职。他胸中没甚韬略,单靠一张利嘴,能言善辩,觐见时奏对至数百言,且议大举平贼,分各省官军为四正六隅,号为十面罗网,与景延广十万横磨剑相似。所任总督总理,应从贼征讨,复上筹饷四策:一因粮,每亩加输六合,岁折银八钱;二溢地,土田须核实输赋;三开捐,富民输资,得为监生;四裁驿,原有驿站,概属军官管理,裁节各费,悉充军饷。四策无一可取。统共预算,可增饷二百八十万,增兵十二万,怀宗一一照行,诏有“暂累吾民一年,除此腹心大患”等语。嗣昌复留意将才,引荐一人,就是陈奇瑜第二,叫作熊文灿。文灿就职广西,怀宗因嗣昌推荐,即遣中使往觇虚实,留饮十日,得贿数百金。开手即用贿赂,已足觇知品概。席间谈及中原寇乱,文灿酒酣耳热,不禁拍案痛詈道:“都是庸臣误国,贻祸至此。若令文灿往剿,何异鼠辈?”中使起立道:“上意方欲用公,公果有拨乱才,宠命且立下了。”文灿尚是抵掌狂谈,说个不休。次日酒醒,自悔失言,又与中使谈及,有五难四不可条件。中使疑他谦慎,敦劝再三而别。

过了数日,诏命果下,即授文灿为兵部尚书,总理南畿、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军务,文灿也直受不辞,既知五难四不可,何勿上表辞职?大募粤人,用以自卫。弓刀甲胄,很是整齐,乃就道北行,东出庐山,谒僧空隐。空隐素有才学,因痛心世乱,弃家为僧,文灿与为故交,两下相见,空隐也不致贺,但对他唏嘘道:“错了错了!”文灿觉言中寓意,即屏去从骑,密询大略。空隐道:“公此番受命将兵,自问能制贼死命么?”当头一棒,不啻禅偈。文灿踌躇半晌,答称未能。空隐复道:“剿贼各将,有可属大事,独当一面,不烦总理指挥,自能平定剧贼么?”文灿道:“这也难必。”空隐道:“公既无一可恃,如何骤当此任?主上望公甚厚,若一不效,恐罪遭不测了。”文灿闻言,不禁色变,却立数步,嗣又问道:“议抚何如?”空隐道:“我料公必出此计,但流寇与海寇不同,公宜慎重,幸勿自误误国!”文灿尚似信未信,即行别去。空隐说法,不亚生公,独顽石不知点头奈何?到了安庆,左良玉率兵来会,叙谈一番,很是投契。两人俱善大言,所以意气相投。当由文灿拜疏,请将良玉所部六千人,归自己直接管辖,得旨俞允。看官!你想良玉桀骜不驯,果肯受文灿节制么?彼此同住数日,良玉部下,已与粤军不和,互相诟詈,文灿不得已遣还南兵,只与良玉同入襄阳。

是时闯王高迎祥,为陕抚孙传庭所擒,解京磔死,贼党共推自成为闯王。自成欲由陕入川,甫出潼关,总督洪承畴,檄令川陕各兵,南北夹击,斩贼数千级,将自成所有精锐,杀戮殆尽。连自成妻小,也都失去。自成走脱,欲依献忠,忽闻献忠已降熊文灿,没奈何窜走浙、川,投入老回回营,卧病半年,仍率众西去。看官谅可记着,前时献忠曾降顺洪承畴,旋即叛去。此次何故又降熊文灿?原来文灿驰抵襄阳,沿途刊布抚檄,招安群贼。献忠狡黠善战,独率众截击,不肯用命,偏被总兵左良玉、陈洪范二军,两路夹击,一败涂地,额上中了流矢,血流满面,险些儿被良玉追及,刀锋所至,仅隔咫尺,亏得坐骑精良,纵辔跳免。贼目闯塌天,与献忠有隙,竟诣文灿处乞降。献忠闻知,恐他导引官军,前来复仇,自己又负创过重,不堪再战,遂遣人至洪范营,献上重币,纳款输诚。献忠初为盗时,曾为洪范所获,因他状貌奇伟,释令归伍,他竟暗地逃去,至是复由来人传述,谓夙蒙大恩,愿率所部自效,杀贼赎罪。洪范大喜,转告文灿,受献忠降。文灿不鉴承畴,已是大误,洪范且不知自鉴,比文灿罪加一等。献忠遂至文灿营,匍匐请罪。文灿命起,详询余贼情状,献忠自言能制郧、襄诸贼,文灿信以为真,遂命他仍率旧部,屯驻谷城。献忠又招降罗汝才,汝才绰号曹操,狡悍不亚献忠,当时湖、广、河南贼十五家,应推他两贼为魁桀。两贼既降,余贼夺气,文灿很是欢慰,拜表请赦,特旨准奏。哪知他两贼悍鸷性成,并非真心愿降,他因连战连败,进退无路,特借此投降名目,暂息奔波。暗中仍勾结爪牙,养足气力,那时再行叛逸,便不可当,这就所谓欲取姑与,欲奋先敛的秘计呢。议抚之足为贼利,阐抉无遗。

中原稍得休息,东北又起战争。清太宗征服朝鲜,又大兴兵甲,命亲王多尔衮、岳托,同为大将军,率左右两翼,分道攻明,入长城青山口,至蓟州会齐。蓟、辽总督吴阿衡败死,监军官太监邓希诏遁走,清兵乘势攻入,抵牛阑山,适遇总监高启潜,带着明兵扼守,启潜晓得什么兵事,平安时擅作威福,紧急时马上奔逃,一任清兵杀入,由芦沟桥直趋良乡,连拔四十八城,高阳县亦在其内。前大学士孙承宗,在籍家居,服毒自尽。子孙十余人,仗着赤手空拳,与清兵搏击,杀伤了数十人,次第毙命。明季将才,只熊廷弼、袁崇焕、孙承宗三人,至此无孑遗了。清兵又从德州渡河,南下山东,破州县十有六,并陷入济南。德王由枢,系英宗子见潾六世孙,在济南袭封,竟被掳去。布政使张秉文,巷战中矢,力竭自刎。妻方氏,妾陈氏,投入大明湖中,一同殉节。巡按御史宋学朱,及副使周之训等,或被杀,或自尽,大小忠魂,统归冥漠。只有巡抚颜继祖,已由杨嗣昌调赴德州,途中与清兵相左,因得免祸。但济南防兵,多随继祖北去,城内空虚,遂致仓促失守,这也不能不归咎嗣昌呢。

嗣昌复檄宣、大总督卢象升,督兵入援,象升方遭父丧,固辞未获,遂缞绖从戎,忘家赴难,甫入京师,闻杨嗣昌与高启潜,有议和消息,心中甚以为非。会怀宗召对平台,咨询方略,象升慨然道:“皇上命臣督师,臣意主战。”一味主战,也觉愚戆。怀宗不禁色变,半晌方道:“廷议或有此说,朕意何尝照准。”象升复历陈守御规划,怀宗也为点首,只命与嗣昌、起潜,会议战守事宜。象升退朝,与两人晤谈,当然未合,复入内复旨,即日陛辞。既出都门,又疏请与杨、高二人,各分兵权,不相节制。廷议以宣、大、山西三师属象升,山海关、宁远兵士属启潜。象升得晋职尚书,感念主恩,拟即向涿州进发。不意嗣昌亲到军前,与商和议,戒毋轻战。象升道:“公等坚持和议,独不思城下乞盟,春秋所耻。长安口舌如锋,难道不防袁崇焕覆辙么?”嗣昌被他一说,顿时面颊发赤,徐徐方言道:“如公所言,直欲用尚方剑加我了。”象升又愤愤道:“卢某既不奔丧,又不能战,尚方剑当先加己颈,怎得加人?”语固近正,未免过激。嗣昌道:“公休了!愿勿以长安蜚语陷人。”象升道:“周元忠赴边讲和,往来数日,全国皆知,何从隐讳?”嗣昌无词可对,怏怏而去。原来周元忠曾在边卖卜,与边人多相熟识,所以嗣昌遣他议和,但亦未得要领,不过敷衍塞责。既要议和,亦须选一使才,乃委诸江湖卖艺之流,不特无成,且不免为敌人所笑。象升心直口快,索性尽情说透。越日,象升复晤着起潜,两下谈论,越发龃龉。象升遂一意进行,道出涿州,进据保定,闻清军三路入犯,即遣将分头防堵。怎奈象升麾下,未及二万人,不敷遣调,清兵又疾如暴雨,驰防不及,列城多望风失守。嗣昌竟奏劾象升调度失宜,削尚书衔,仍以侍郎督师,象升恰不以为意。最苦是兵单饷薄,没人援应,每至夜间,独自饮泣,及到天明,又督厉部卒,有进无退,一面檄兵部输粮,偏被嗣昌阻住不发,看看粮饷已尽,将士皆饥,自知去死不远,遂于清晨出帐,对着将士下拜,并含泪道:“我与诸君同受国恩,只患不得死,不患不得生。”言之痛心。众将士闻言,个个感泣,都请与敌军决一死战。象升乃出发巨鹿,检点兵士,只剩五千名。参赞主事杨廷麟,因起潜大营,相距只五十里,拟前去乞援。象升道:“他、他肯来援我吗?”廷麟坚请一行,象升握廷麟手,与他诀别道:“死西市,何如死疆场?我以一死报君,犹自觉抱歉呢。”

廷麟去后,象升待了一日,毫无音信,遂率兵径趋嵩水桥,遥见清兵如排墙一般,杀将过来,部下总兵王朴,即引兵逃去,只留总兵虎大威、杨国柱两人,尚是随着。象升分军为三,令大威率左,国柱率右,自率中军,与清兵拼死相争,以一当十,兀自支持得住。大战半日,杀伤相当。傍晚各休战小憩,到了夜半,象升闻鼓声大震,料知敌兵前来,出帐一望,见自己一座孤营,已被清兵团团裹住,忙率大威、国柱等,奋力抵御。迟至天明,清兵越来越众,围至三匝,象升麾兵力战,炮尽矢穷,大威劝象升突围出走,象升道:“我自从军以来,大小数十百战,只知向前,不知退后。今日内扼奸臣,外遇强敌,死期已至,尚复何言?诸君请突围出去,留此身以报国,我便死在此地了!”言已,竟手执佩剑,杀入敌阵,身中四矢三刃,尚格杀清兵数十人,力竭乃亡。一军尽没,惟大威、国柱得脱。起潜闻败,仓皇遁还,杨廷麟徒手回营,已成一荒郊惨野,暴骨盈堆,中有尸首露着麻衣,料是象升遗骸。惨心椎血,有如是耶?乃邀同顺德知府于颖,暂为掩埋,并联衔入奏。嗣昌已闻败耗,犹匿不上闻,及廷麟疏入,不便隐讳,反说象升轻战亡身,死不足惜。怀宗竟误信谗言,不给恤典。及言官交劾起潜,说他拥兵不救,陷没象升,乃将起潜下狱,审讯得实,奉旨伏诛。直至嗣昌败后,乃加赠恤,这且慢表。

且说象升已死,清兵未退,明廷急檄洪承畴总督蓟、辽,孙传庭总督保定、山东、河北军务。传庭疏请召见,嗣昌恐他奏陈己过,拟旨驳斥,只令他速即莅任。传庭愠甚,引疾乞休。嗣昌又得了间隙,遂劾传庭逆旨偷生。怀宗也不辨皂白,竟逮传庭下狱,削籍为民。还幸清兵只来骚扰,无意略地,一经饱掠,即班师回去,明祚尚得苟延了五六年。小子有诗叹道:

一蚁凭堤尚溃防,况令孤鼠握朝纲。

忠良惨死群阴沍,国祚何由不速亡。

清兵退后,中原流贼,又乘隙猖獗起来,待小子下回再表。

读此回,见怀宗之为国,非惟不得人,抑且不得法。寇不可抚而抚之,清可与和而不和,是实为亡国之一大祸苗。推怀宗之意,以为流寇吾民也,叛则剿,服则抚,抚则安民。清国吾敌也,只可战,不可和,和则怯敌。讵知寇已跳梁,流毒半天下,人人欲得而诛之,尚可言抚乎?清主本非同族,远峙关外,暂与言和,亦属何伤?设令一面与和,一面会剿,待扫平流寇,休养数年,再俟关东之隙,出师征讨,清虽强,不足平也,乃内则主抚,外则讳和,流寇忽降忽叛,清兵自去自来,顾西失东,顾东失西,将士疲于奔命,而全国已瓦解矣,欲不亡得乎?或谓主抚者为熊文灿,不主和者为卢象升,皆非怀宗之咎,不知庙谟失算,众将纷呶,贷死之诏,自谁发乎?耻和之言,与谁语乎?尚得谓怀宗无咎乎?至若温体仁、杨嗣昌之得邀宠任,并及中官之滥用监军,贤奸倒置,是非不明,我更不欲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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