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气氛是越来越诡谲多端了，随着这地方的不景气，留下来的实习生一天比一天软弱不振，都感染上一种恐惧，他们说厂里头已非久留之地，另外还叽里呱啦的说了些不祥和的话。几乎只有一个人心中已不是这样，常欢正在把玩亮晶晶的定位尺，他已满足的掉进一个亮晶晶梦想之中，掉进一个大未来的大钱坑之中，他可以确定自己这一身绝活儿将会横扫深圳。
定位尺是一把不锈钢制成的尺子，约三十公分长，正面嵌有两方一圆的突起物。常欢放下了定位尺，再从封套中挑出一小段动作的首尾两张原画稿，这不单单是关键动作的画稿，甚且是远从日本渡海而来的原始手稿，是日本原画师的大作。常欢很认真地审视原画稿，轻蔑的摇摇头，嗤之以鼻。
动画纸的边陲都铡有和定位尺一样两方一圆的孔洞，常欢把两张画稿重迭起来，将孔洞都套在定位尺的突起物上，最上层再套上一张空白动画纸，点亮透视台灯管，使两张原画稿的图像清晰可见，然后他便开始动画笔了。
常欢屏气凝神的画了半个小时，纸上人物都已完全按照他的意思顺畅的连贯起来，都能栩栩如生的活动。他的心里高兴着，畅快着，感觉像是得道升天了，这种特殊的动画中割技术完整地属于他，而且一旦拥有永不失效。
一团废纸轻轻击中他的后脑，使他像勒住马缰那样的停止兴奋之情，很想发出一顿火气。
“喂！轮到你去受死了！”胡济天站在后方，大拇指往导演室一比：“不过你绝对想不到的，小日本竟然夸你画得不错。”
常欢下意识觉得胡济天是在揶揄他，他们经常调侃彼此，但这种话听了让人心里又的确高兴得不得了。常欢像阵风似的来到导演室，准备接受礼赞，但他看见的是鹤卷愤怒的将椅子用力甩开，阴沉沉的走到墙边，手指对着他朝内勾了两下，作势要他靠近他。
“我一直不断的听见大家说起你有一双好眼睛。”鹤卷每说一句，小佩便紧跟着翻译一句：“在我启程来中国之前，我的老板也很鼓励我，他坚持要我不要忽略自己吹毛求疵的本事，我想他的意思是想要告诉我，我也有一双好眼睛。”
常欢的目光平静地在鹤卷的脸上探索着，虽然他的头脑极为敏锐，但此刻眼神却是迷惘了。
鹤卷又开始移动步伐：“说起来，我的使命的确是需要发挥吹毛求疵的能力。我必须能够正确的判断出你们的画作，到底能不能和其他人的工作整合起来，成为一部好的动画影片。如果不行，问题出在那里？”
常欢的视线随着鹤卷的身影移动着，最后停在墙上，那里悬挂着一块恶名昭彰的告示板。一张动画稿正以行刑般的处理方式，被恶毒的钉在告示板上，纸上画着一个常见的日本卡通少女，靓丽可爱。常欢认为自己画得还不错，也听胡济天说自己画的还不错，然而，现在他知道这种情况并非如自己所想象的，是有点险恶了。
“你的作品我看得很仔细，你画的图有一点很特别的地方，看，这张图是最精彩的一张。现在请你告诉我，你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常欢并没看见什么，鹤卷又猝不及防的亮出一只红笔，当他的胳膊静止下来时，画稿上已经多出了三处惹眼的红色大圆圈，象征着常欢学艺不精。
“你是不是想教我怎么入境随俗，教我怎么走到哪儿学到哪儿？或者是很想测验我的视力呢？”
鹤卷边说边像撞钟似的不断地用拳头敲响墙壁。常欢张着嘴，呼吸有点乱，深觉颜面无光，他看出来一点端倪了。画纸上方被鹤卷圈出来的是一截类似蠕虫的方便面残渣，油渍如泼墨般的晕散开来。可是，另外两处红圆圈内什么都没有。
“怎么回事？你的眼睛不灵光了吗？让我来告诉你吧，这是你没吃完的方便面，这是你的指纹，这是纸张皱褶。我真想不透，这些东西怎么可能会出现在画稿上？难道你是一只肮脏的猪吗？”鹤卷突然转向小佩：“小佩，我有没有告诉过妳，除了爱说大话的人，我最没办法忍受的就是无法保持清洁的人，何况是一只猪！”
以常欢的性格，他当然有话要说，他的胆子是吓不坏的，遇见威胁就会立即抵抗起来。但鹤卷不让他有任何机会解释，他将他的小眼睛突出来，重新点燃怒火，接着又开始在画稿上画红圈了。虽然这次圈圈的范围较小，但数量更多。
“断线！分叉！这里的线条都凸出去了……这里……还有这里，这些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鹤卷转过来瞪着常欢：“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们所说的都是假话，你那双眼睛根本还差得远，我根本不该让你碰这些东西！”
鹤卷就是这样的人，常欢又一次经历到被人糟蹋的感受，然而他可不会像胡济天一样虚伪的恭维鹤卷，他有着和普通青年一般的叛逆愤恨。就像现在，他的眼中也有一团火焰正在燃烧。即便是面临任人宰割，许多狂妄自大的话仍然在他的脑海中翻腾，让他突然极想知道自己究竟能够果敢到何种地步，他感觉今天非得与鹤卷大动干戈不可了！
“什么话！像你这么会损人就很了不得了吗？线条算什么！作监算什么！就只有你这种小心眼的人才会去注意那么细的地方。我告诉你，你对我说话最好是客气一些，我可不是没对付过你这种人！”
常欢的话是惊天动地的，任何人在面对鹤卷这样的坏心境和坏脾气之时，只要稍微掀起一点波澜，必定会被他剥掉好几层皮。小佩惊呆了，急忙抓着常欢的肩膀，对他使眼神，还带着最为不自然的笑容佯装是在与他谈别的事儿。但最后常欢还是忍不住把他在学校里那副最惹人厌的德行给搬出来了，那神情是如此地无赖。
“竟敢说我没有好眼睛！小佩，你告诉他，我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但如果他还要继续啰嗦下去的话，首先最好再仔细地把我的画稿和日本稿子比对一遍。如果他真的也有一双好眼睛，那么就叫他给我再睁亮一点，最好是叫他摸着良心，说说看我修改过的脸蛋儿是不是比原画稿更好更漂亮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