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一心就巴望着我能够入得翰林,将来也做个大学士,进入内阁,好让张家重现他当年在内阁时的风光。自己却不曾想想,当年差一点就国本之争惹恼皇上而获罪,辛亏当时老太爷谎称病危,这才得以致仕回家,保全性命。自己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却一门心思想着把我往那火坑儿里去推。”张元发着牢骚。
“爷!如今读书人哪个不巴望着入朝为官,更莫说入内阁了。这朝中大臣若真的都如爷您说的那样,整日里在苦海火坑儿之中,还不早就跑光啦。只留皇上他老人家一个人坐殿啊?”焕奴笑道。
“对!我告诉你,还不只是火坑苦海,那里简直就是悬崖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这句话儿你知道吗?说得就是那里面的日子。依我说啊,那皇宫中的臣子们都跑光了才是理儿呢。”张元敲了敲焕奴的额头。
六儿被二人的这番混话逗乐了,不禁“噗嗤”一笑,说:“五爷您这会子说的这些话,哪里像个在国子监读书的士子?”
“国子监?读书?”焕奴揶揄一笑,说:“你也不想想,我们爷是你们家二爷那种整天死读诗书的人吗?”
“死读诗书又怎样,我们二爷可是人人都喜欢的谦谦君子,哪里像你们这位爷整天游手好闲,赌博吃酒的四处浪荡。”六儿情急之下还嘴,见张元瞪大眼睛盯着她时,这才知道自己实在是嘴快,说出了自己的实心话。忙急急捂住嘴巴,收住话语。
张元倒也不恼,嘴角居然还带着笑意,冷笑道:“丫头,捂住嘴巴作甚?还有什么要骂的,尽管都骂出来才是。”
见六儿摇头不语,张元冷然一笑,将身上那件灰裘皮大氅脱下,不急不忙地站起身来,从罐子中倒出熬好的药汁儿来,用一薄胎青花细瓷碗盛了,端到云娘跟前。将那药碗放在床头,俯身将云娘扶起。
原来就在他们刚才说话之间,云娘已经醒来。
“云娘,你可好些?”张元让云娘半靠在自己肩上,端起那碗汤药,一面吹冷汤药,一面柔声问道。
“昨晚比平日好些……元哥儿,你也不避着些……云娘这病是会过人的。”云娘说话间还带着喘息。
“云娘,要是我真过上了这病,那往后在阴间,你也有个人陪着了。”
“小小年纪……说……说什么混账话!”云娘厉声骂道。
“不是混账话,是元哥儿的真心话。云娘,我从小没有娘,跟着清二哥来到府中,早些年您就像娘亲一样看顾我,我虽然这几年来得少了,您对我的恩情元哥儿怎么忘得了?”张元用勺子将汤药喂云娘。
云娘闭了闭眼,忍住胸口的那阵酸痛。将那汤药轻轻推开,说:“元哥儿,有你惦记着云娘,云娘死也知足了。今日……今日你还是回金陵去吧,老爷子快得五十才得了你……这么个哥儿,你也……也要给他省……省心才是。”
“我走了,你怎么办?”张元急了。
“我……你不要惦记……在这府中,毕竟这‘梨香院’的主子还是……还是我。”云娘道。
“五爷,您就听云娘嬷嬷的话,今日先回金陵去吧,您没见着云娘嬷嬷说这几句话,又出了一头的冷汗么?”六儿走过去,将张元从云娘身边劝走,为云娘擦去额头的汗珠。
张元站立片刻,终于一狠心,说:“好!我走就是。”
说完这话,便带着焕奴转身要走。
待到门口,又折了回来,朝着云娘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说:“云娘,元哥儿走了,您一定要等我回来。”
云娘背过脸,只是流泪。见张元起身要走,想着也许等来年,自己或许已经不在人世,心中又是一阵酸痛,不由得叫了一声:“元哥儿!——”
那张元早已经是泪流满面,此时此刻哪里再敢回头多看一眼,徒增伤悲。只是站在门口,也不回头,哽着脖子问:“云娘还有何事?”
“忘记慧……慧茹姑娘。”
张元听得慧茹二字,刹那间触动他心中的隐痛,所有的情绪排山倒海一样袭来,只有这漫天的风雪能够湮没他的伤痛……
那条猛犬阿黄正乖乖地蹲在门口等候着主人,这会儿也跟着主人一起奔向了茫茫的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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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小年,午饭过后,府中男子们在前厅暖阁陪着张老太爷聊天。刘清等孙辈自然是要陪在一旁。
府中女眷们都往瞻园花厅暖阁里聊着家常,这暖阁地上铺着大红的毡毯,当中儿摆着一只双耳三足流金珐琅大火盆,张夫人穿着撒花宝蓝缎面薄袄,坐在正面炕上的白狐皮坐褥上,炕上铺着新明黄毡毯,设着大红彩绣富贵呈祥的靠背、引枕。炕两边又铺有几张黑狐皮坐褥,张夫人一辈的府中两三位妯娌坐了两边。这边小炕上,也铺了皮褥,让府中几位姨娘张夫人下。地下还有几张两面相对的雕漆椅上,一色灰鼠椅坐褥,每一张椅下设着铜脚炉,让素盈、素琴等府中几个姐妹坐了。小柔用雕花茶盘将茶捧与张夫人,张夫人房中的丫头月嵘、翠莲等在底下忙着伺候。翠蛾、彩霞等各主子房中的婢女则在一旁站立伺候。
张夫人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问道:“元哥儿回金陵了吗?”
“回夫人的话,刘管家已经派老焦将元公子他们送到码头了。”小柔回道。
张夫人沉吟片刻,又问:“这茶汤的味儿总是不对,六儿去哪里了?”
“回夫人,六儿这两日都在‘梨香院’伺候云娘。”小柔道。
“云娘?!她算哪门子的主子?要让我的丫头过去伺候?”张夫人将那茶碗往炕桌上重重一撂,那茶汤溅湿了白狐皮坐蓐的一角,月嵘忙过去收拾整理。
小柔吓得脸色发白,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一屋子的女眷见张夫人发怒,顿时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