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城都陷入山贼抢掠的动荡之中,但相府的周边,却很安静。山贼虽然贪婪,但并不是没有脑子,在首领没有帅兵来攻打之前,相府的高墙和家丁手中的枪棒,对那些游散的山贼有足够的震慑力。
周边相对安静,相府之内,也很安静。
但这种安静并不代表着平安无事,相反,一股巨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陈睿拖着病躯,一边咳嗽,一边等待着陈陌的那份名单。
这是父子俩在昨天入夜商定好的事情,用影卫的名单,来换中山相的官印。
一拿到这份名单,陈睿便会动手,在清除掉整个影卫的同时,丢一个黑锅给自己最心爱的二夫人,替陈陌营造一个堂堂正正的背景,让中山国的政权平稳过渡。
这种等待,无疑是非常折磨人的,所以这个上午,对于陈睿来说,十分漫长。
就在陈睿的耐心即将被磨砺殆尽之时,周玉推开了书房的木门。
陈睿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先看了看周玉的神色,但却没有看出什么来,这才缓缓说道:“我听说,山贼入城了?”
“是。”周玉头一垂,“不过贼首陶升,已经被我诛杀,贼患今日可平。”
一边说着,周玉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双手呈给陈睿。
“都在这里了?”陈睿随手翻了一翻,随后指着一团被涂黑的名字问道,“此人是谁?”
周玉被问得一愣,随后抬眼看去,发现第一页的第一个名字,已经被人用墨汁全部涂黑。不用想就知道,这必然是刘良做的事情,而被涂黑的名字,便是白天潜伏在王府之内,晚上则喜欢潜伏进自己被窝的沉香。
“心腹。”周玉实话实说,又补充道,“可靠的心腹。”
陈睿没有质疑什么,而是点了点头,随手将小册子放到一边,然后又问道:“你大哥呢?”
“被我打发到王府办事去了。”
“今天不要让他回来,你也要出去,免得粘上污名。”
“好。唐县今早起了狼烟,我也正好想去看看,顺便叫兄长随我同去吧。”周玉说道。
“嗯。”陈睿点了点头,“唐县产铁,乃是中山重地,不容有失,你亲自去看看也好。不过唐县的铁矿,控制在唐县王氏家族手中,直供洛阳,不容地方插手,你刚刚上任,其中的分寸要把握好。”
唐县产铁,这事周玉听陈阡提起过,但是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个门道。
拜别了父亲,刚刚跨出相府的大门,周玉便见到陈阡风风火火地赶来,手里捧着一个漆盒,差点跟周玉撞了个满怀。
“还真被大哥找到了?”周玉盯着陈阡手里的漆盒。
“我跟王府里的官吏打听了一下,便知道了位置,挖地不过一尺,便见有这黑水渗出。”陈阡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盒盖,漆盒中装着一层粘稠的黑色物体,有一股子火油的臭味。
周玉一闻这味道,便知道了个大概,然后笑道:“大哥可知此为何物?”
这无疑是在为难人了,这东西在两千年后大多数人都能认出来,可是放在三国,周玉相信知道的人绝对不多。周玉记得古代关于此物,要到晋朝之后才陆续有详细的记载,比如晋朝张华的《博物志》和北宋沈括的《梦溪笔谈》。
只见陈阡稍微迟疑了一阵,说道:“此物我从未见过,不过见其肥腻可燃,倒是让我想起本朝班固所著的<后汉书>,其中卷三十八有云:定阳,高奴,有淆水,肥可蘸。高奴卢奴不过一字之差,或许,此物便是与淆水相近之物。”
陈阡此语一出,周玉不禁挑起了大拇哥,自己这位大哥,做人虽然有些过于老实,但是学识方面,还真是没得挑。
“不错。就是此物。”周玉说道,“不过,小弟我更喜欢称呼它为‘石油’。”
“国相大才。”陈阡心悦诚服地说道,然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问道,“今早山贼攻城之前,国相命我去寻找此物,是否要用于战事?”
“嗯。”周玉点头道,“此物可燃,若是与石灰混合之后点燃,可用于火箭,或者直接投掷,守城用起来再好不过。”
周玉说得得意洋洋,但是陈阡却听得皱起了眉头,问道:“国相大人,你可知道,山贼若是来犯,必攻北门?”
“知道啊,怎么?”
“如今深秋,这风向……”陈阡指了指天,一副我很为你的智商捉急的表情。
周玉稍稍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对啊,现在是深秋,天干物燥,而且刮得是西北风,若是在北门守城,往下面招呼这种火弹,山贼估计是烧不到的,反而会引火烧身,把卢奴城付之一炬。
周玉的脸黑了,他觉得很羞愧。自己虽然叫周玉,和火烧赤壁的周瑜不过一字之差,但是真要用起火来,却明显不是一个档次的存在。
陈阡的脸也黑了,用忧心忡忡的目光盯着周玉,看起来有些担忧中山国的未来。
“那啥。”周玉赶紧一把将漆盒拿过来,丢到相府大门边,说道,“大哥,早上唐县起狼烟,不如跟我一起去看看?”
※※※
一辆平凡破旧的马车,缓缓驶出了卢奴的北门。
一阵秋雨一阵凉,时已九月,夜雨之后秋寒逼人,车厢内生起一盆火炭,兄弟二人围炉相对而坐。
“此时卢奴贼患未消,我二人岂能轻易离开治都,而去唐县呢?”陈阡伸出手烤火,但是脸上却是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
周玉自然不能将“垂死的老父亲打算拖你老母下地狱,随便替你弟弟我洗白,因为此事太过血腥黑暗,不利于大哥你的身心成长,所以我只好带着你暂避”这种事实告诉他,只能同样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斟酌着字句说道:“大哥,唐县之重,不下于卢奴。此刻卢奴大势已定,自然要去唐县看看。”
“国相想去看什么呢?”陈阡继续问道。
周玉反问道:“大哥,依你所见,如今这天下,还有几天安生日子可过?”
陈阡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迟疑了一阵,说道:“怕是没几日了。如今董卓乱政,朝廷对地方的毫无约束之力,这是乱世之兆。”
周玉点头道:“不错,生逢乱世,总要提防一二,无论是争霸还是守成,手里没点儿硬实力,那是不成的。”
“何谓硬实力?”
“钱、粮、人、铁。”周玉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说道,“此四物,乃是乱世立足之根本,缺一不可。”
“这么说来,国相去唐县,是去看‘铁’?”陈阡一点就透。
“不错。唐县产铁,但铁矿却不在相府手中,此乃大患。”周玉说道。
陈阡颔首道,“我看过唐县县志,得知中山设立王国在先,发现铁矿在后,铁乃国之重器,自然不能掌握在诸王手中,所以朝廷便下了谕旨,唐县所产之铁,一律专供洛阳。原本此事乃是相府专办,但近几十年,却慢慢被唐县王氏家族垄断了。”
“这种状况,是时候要变一变了。”周玉双目之中锐芒一闪,斩钉截铁地说道。
陈阡看着自己的弟弟,却是微微叹息一声,说道:“国相,你可知,乱世立足,除了钱、粮、人、铁之外,还有一物,不可或缺。”
“何物?”周玉愣了一愣,连忙问道。
陈阡收回了烤火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原本有些前倾的身子正了一正,肃穆地说道:“仁义。兴仁义之师,天下莫敌,兴不义之师,天下皆敌。国相,你可要记住了。”
周玉却笑了:“大哥,我虽然读书不如你,却也知道‘仁义之师’典故的由来,我可不是宋襄公。”
宋襄公在春秋争霸之时,率军与楚国在泓水之滨交战,因“仁义”之故,屡失战机,非要等到楚军渡河完毕,列好阵式,这才全军出击,结果导致宋军大败。
陈阡却摇了摇头:“以国相大人你的聪慧,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周玉笑容不减,摇头道:“仁义之事,从不在我考虑之内。”
陈阡全身一震,脸上现出一丝不满。
却听周玉接下去道:“因为我身边有大哥你。你便是我的仁义。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有你在此,我不用考虑仁义,自然有你帮我补足。”
陈阡沉默了。
过了一阵,陈阡站起来拱了拱手,正色道:“喏。”
陈阡的身量颇高,足有八尺,车厢空间狭小,站是站不直的,只能算是半猫着腰,姿势多少有些滑稽。
但是周玉却看到,陈阡的神情却没有一点滑稽的意思,反而很严肃认真,双目之中流光溢彩,整个人也因此神武飞扬起来。
周玉赶紧也站了起来,对陈阡拱了拱手:“大哥,快坐下来吧,咱这次是微服入城,身份是过路的商贾,你这种表情气质,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这就要穿帮了。”
陈阡这才恢复了正常,坐下身来,却是问道:“国相,我等扮得是何种商贾?”
“铁贩。”周玉说道。
“怎会有人贩卖私铁?这可是死罪!”陈阡迷茫了。
“嘿嘿。”周玉笑道,“唐县产铁,不经第三方监督,直接专供洛阳,几十年下来,要说这里面没有猫腻,我是不信的。”
说到这里,周玉好像想起一件事情,忙问道:“大哥,你说唐县里的人会不会认出我俩?”
陈阡摇了摇头,说道:“你倒是不会,你终日流连烟花柳巷,唐县的妓院远不如卢奴,你是没兴趣来的。至于我,这就不好说了,我在卢奴城内露面太多,卢奴和唐县也不过六十里地……”
“这样啊。”周玉挠了挠头,说道,“大哥,看来你只能委屈一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