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琴之人乃是寿王景泰和娴昭公主的母妃,史贵妃。如今,史贵妃正高坐在无双殿中最高的望月阁上,对着窗外的景色,信手自弹。许多年前,史贵妃曾在宫外,幻想过皇宫里的奢华,可如今身居皇宫,她的心中却充满了死寂。
“沉阴结愁忧,愁忧为谁兴。念与君生别,各在天一方。良会未有期,中心摧且伤……”史贵妃一面弹,一面低声唱着汉末三国时期的诗人徐干的《室思》。
盛昀帝踩在阁楼楼梯上的脚步停了,跟在他身后的李诚见此不仅停了脚步,还稍稍往下又退了退。
盛昀帝听着史贵妃继续念下去,神色缓缓变了。他抬起头,恰恰能从楼梯后看到跪坐的史贵妃的背影。十一年了,她一直不肯原谅自己,也正因为她的不原谅,害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李诚不敢催促盛昀帝,但他怕盛昀帝的身体吃不消,正想出口劝谏盛昀帝登上楼梯阶,但见盛昀帝忽然转过身,慢慢坐了下来。
李诚慌忙掩去脸上的惊讶。就这样,一代帝王,坐在了通往望月阁的楼梯上,听着史贵妃将那一组《室思》唱完。
《室思》这组诗写的是妻子对离家丈夫的思念。全诗分六章,就日常所见、所感、所思,从各个侧面反覆细致地抒发了思妇的盼望、失望和期待之情。李诚或许不懂史贵妃唱此曲的含义,可盛昀帝却懂得。
正因为懂得,盛昀帝才不愿打破这一丝安静。十一年来,史逐月不管是身居冷宫,还是身在无双殿,无论是被宫人刁难,还是被皇后欺凌,她从不向他求救。
盛昀帝略垂垂眼,稍有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隐忍。
“圣上?——圣上?”李诚等了半晌,看盛昀帝没有起身的意思,小声喊道,“这里风大,地上也凉,圣上还是起来吧!”
盛昀帝蓦地苦笑,身为君王,就连生病的权利都由不得他自己,有时候他会怀疑,当年为何要费了那么大的心思来抢夺皇位,到最后,身边的至交好友和手足亲眷,死的死,伤的伤——
盛昀帝起身,阁楼上的史逐月已听到动静,转头看到盛昀帝时,丝毫不吃惊,起身施礼道:“圣上万安!”
盛昀帝被李诚搀扶着登上台阶,来到主坐。盛昀帝挥挥手道:“你也坐,别跪着,地上凉。”
史逐月顺从地起身,然后跪坐在旁侧。
盛昀帝笑笑,招招手:“过来,离朕近一些。”
史逐月仍不反抗,起身坐在盛昀帝右侧。
盛昀帝瞅着她如花的容颜,似乎回到了初次相遇的日子。那时,她笑靥如花,那时,他英武潇洒。可如今,时光似乎格外眷顾史逐月,她仍是颛国容貌倾城的贵妃,而自己却已发鬓斑白。
盛昀帝瞅着史贵妃娇嫩的脸,半晌伸出右手握向史逐月放在膝盖处的双手。
史逐月不着痕迹地将手背到身后,盛昀帝的手尴尬地顿在哪里。
“你还在怪朕?”盛昀帝收回自己的手,轻轻叹了口气,“逐月,十一年了,你究竟想和朕生分到何种地步?——到死吗?”
史逐月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层暗影。她没有说话。
“逐月,十一年来,你自己数数,你和朕说的话有几句?”盛昀帝似乎不介意李诚侍立在旁侧,语气里带着浓浓的疲惫。
史逐月仍旧没有反应,每一次面对盛昀帝,她的沉默都会让盛昀帝发狂。
“朕——最近见了一个人,他让朕想起来了——”盛昀帝的声音顿了顿,蹙着眉头,说下去,“想起了方清海。”
史逐月一惊,抬头看向盛昀帝,无悲无喜的眼中浮出几分嘲讽,弯着唇角道:“原来圣上还记得他。”
“朕是记得他——”看着史逐月脸上的嘲讽,盛昀帝心中发冷,唇角浮出苦笑,“朕不仅记得他,还记得你的师妹夏眉烟。”
史逐月霍然起身,脸上露出浓烈的愤怒。她瞪着盛昀帝,胸口起伏不定,摇着头道:“夏——夏眉烟——圣上该记得的,不只是方清海,夏眉烟,还有他们的女儿方迟眠,正是景泰自小定下未过门的妻子。”
盛昀帝不语,眼神望向史逐月。他为了这个皇位付出太多,走到今时今日,他也反省太多,过往的许多事却已无法悔改,也无法弥补。
史逐月的眼圈渐渐泛红,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眶中落下。
沉默席卷整个望月阁,侍立在侧的李诚眼观鼻鼻观心,生怕那两人发现了自己的存在般。
“你走吧,这一生我永远背负着对阿烟的愧疚。若不是为了我的私心,阿烟不会回来,也就不会——不会——”史逐月的声音充斥着浓浓的悲伤和无奈,“无论对错,事情已经过去了。——对对错错,老天都会有报应的。”
“你相信报应?”盛昀帝的话问得很轻,似乎怕惊扰了史逐月的思绪。
史逐月脸上挂着串串晶莹的泪珠。她目光黯淡地望着盛昀帝,声音里丝毫没有哭腔,只有安静:“无论我相不相信,报应已经来了,不是吗?——我的两个孩子,一个生命随时危在旦夕,一个至今无妻无子。若不是报应,你说,这又是什么呢?”
“他们也是我的孩子。”盛昀帝伸出手想去触摸站着的史逐月的手。
史逐月这次没有挣脱,居高临下看着盛昀帝,说道:“对,他们也是你的孩子。可你做过什么,当景泰连夜高烧时,你在哪里?当娴昭身中剧毒命不保夕时,你又在哪里?——他们是你的孩子,但你却不仅仅只有这两个孩子,不是吗?”
说完,史逐月轻轻挣开盛昀帝的手:“当我和泰儿娴昭,需要圣上的时候,圣上不在,如今——就算在了,又能如何?”
“逐月,朕说过,朕派了人去冷宫保护你们,是侍卫懈怠,朕才不知道泰儿高烧。至于娴昭,朕一直广为延医,一定会治好她的。”盛昀帝起身,脸上露出心疼之色。
史逐月望着盛昀帝的脸,眼中泪水滚落:他的面容开始清晰,可他却早已不是最初的他,十一年的时光,帝位的争夺,早已改变了他的摸样和初心。如今的自己,已不敢去相信这个深爱过的男子。
“逐月——”盛昀帝上前一步,似乎想要揽住眼前哀伤的史贵妃。
史逐月后退一步,拭去眼中的泪,摇着头:“臣妾——跪送圣上——”
“你——”盛昀帝显然被史逐月的大胆给惊到,更因为她十一年来始终这样的态度而伤到。他瞅着跪着的史逐月,半晌后,拂袖而去,临走前声音里恢复了身居高位的威严和冷酷:“好,朕走——”
望着盛昀帝远去的身影,史逐月跪伏在地上,瘦弱的双肩剧烈地颤抖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啜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