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眉烟神色一变,不接此话,道:“皇上召臣觐见娘娘,定是有所吩咐,还请娘娘有话直言——”
看她冷漠客气,月妃心事复杂,终敛了柔色,道“阿烟,我想方大人应该在书信里已经跟你提过结亲一事。此事——”
看夏眉烟蹙眉,月妃继续道,“此事——想来方大人告知过你前因后果。皇后之父饶国丈,在朝堂和方大人之父方老太尉的政见时有不同。
日子久了,便传出饶家与方家不和一说。想来是为了澄清这些话,饶国丈才提出与方家结亲。”
夏眉烟心思急转,若只为平息这无稽谣言,他们怎会有如此的大动作,更何况那些也不算流言。
外放的官员多少都知晓一些朝堂秘事。饶青凭借当年的从龙之功和后来的国丈之尊,笼络了不少重臣,又担任几场科举主考,门生众多。
朝堂议事之时大多朝臣对其都惟命是从,民间已有他结党之说。他权倾朝野,连盛昀帝都要给他三分薄面,偏偏方老太尉爱自讨苦吃,甘当皇帝掣肘饶青的棋子,和他时时作对。
这饶青怕是为了拉拢方家,也为了削弱盛昀帝的力量,才有了和方家结亲之说。想到这里,夏眉烟道:“方家人丁兴旺,为何非是迟眠?”
月妃有些无奈:“阿烟——,方家世代簪缨,嫡系却一脉单传,到方老太尉这里名下终于有了两个儿子。若要联姻,必定是嫡支嫡脉。自你和方大人和离后,他并未娶妻纳妾,至今膝下只有迟眠一女而已。——所以非迟眠不可!”
夏眉烟冷肃了脸:“请娘娘安排,臣求见皇上——”
月妃忙道:“若是为了拒绝此事,我倒有个主意。”她从袖中摸出一枚衔尾盘龙玉佩,递向夏眉烟。
玉佩和田玉质,碧绿色,扁平体,近方形。龙透雕作盘曲状,尾含于口内。两面均饰阴线龙纹。上唇外卷,下唇下勾,眼角带勾,长角贴脊。身饰卷云纹,角部饰云纹。中部有一穿孔,孔上系着亮珊瑚色的红绳,绳上串璎珞,角上亦有一小斜穿孔,孔上缀着金线穗子。
“这——”夏眉烟肃眉望着月妃。月妃凝重了神色,问道:“阿烟,我只问你,若饶青请动圣旨联姻,你和迟眠真能抗旨?”
夏眉烟冷眼不语,目光里射出一抹讥诮。这承王乃是皇后之子,亦是饶青的亲外孙。饶青权倾朝野,本就招了盛昀帝的猜忌,此番又欲和方家联姻,承王的储君地位当是无人能撼动。
如今盛昀帝正当壮年,就算是他的嫡子,涉及帝位再加上外戚势大,怕也忌讳颇深。所以这件婚事,对盛昀帝来说,必不能成。
盛昀帝密诏她回京都,觐见月妃,怕也是存心要毁这桩亲事。
“阿烟——”月妃眼看夏眉烟眼中冷意变浓,不由苦笑,“我也不瞒你。近来流言甚多,其中就有饶国丈意图谋反之说。
他劳苦功高,门下官员众多,皇上只能以安抚为主。若——”月妃咬紧牙关,冷声说道:“若他无心谋反倒好,若有——那么必定是天下大乱。
如今各地王侯本就不安分,边关情势堪忧——阿烟——你身为边关守将,更知道战乱对百姓来说——”
“娘娘——”夏眉烟别过脸,她不想听这些,“这枚玉佩究竟是何意?”
月妃默默看了她一眼:“这玉佩本是一对,另一枚在我儿寿王景熏手中。——世人皆知你我自小为亲,若称景熏和迟眠指腹为婚,定无人会疑。”夏眉烟的眉头越发紧蹙。
果真如此!
夏眉烟只觉一尾鲤鱼在眉间弹跳,隐隐抽痛。
寿王乃是月妃首子,盛昀帝第二子,名景熏,生于元初三年冬至,天生胎中带毒有不足之症。虽然太史令称此子福缘绵长,有长寿之相。
可他生下来瘦小体弱,几欲夭折。盛昀帝心疼至极,大赦天下,轻徭薄赋少刑罚,为此子祈福。
这还不够,他力排众议破皇族陈规,将他特封为寿王,食邑万户,正一品。传言这曾引起了皇后饶白鹭的不满。盛昀帝为示公平,将皇后嫡子,即皇长子景仲冬,封为承王,食邑万户,正一品。
夏眉烟按住右侧眉骨,长睫微垂,盯住那块玉佩,觉得有些可笑。
边关夏日烈焰、冬日凄寒,四处皆是稀疏怪柳、硝石灌丛和芦苇。在那样艰苦的日子里,无论是私下斥骂京都奢逸的汉子,还是沉默接受现实苦砺的女子,那些在尘世中求生的心,都对这繁花似锦的京都存着一份单纯的向往。
可夏眉烟不向往,她对这个虚荣躁动的都城只有厌恶。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夏眉烟浑身酸硬,她才伸手拿过桌上衔尾盘龙玉佩。她将玉佩抵扣手心,只觉触手生寒,似乎稍一用力就能将其湮为碎末。
可,这枚玉佩背后的权力更迭和算计利用却不会因此消散。夏眉烟嘴唇翕动,半晌发出嘶哑嗓音:“臣,领旨——告退!”
春末夏初的季节,凉殿外花丛桂树良多,幽幽的香气缭绕在整个宫殿的上空。
夏眉烟回头看那凉殿,只见眉眼如画的月妃正肃穆凝重地望着自己的背影发呆。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略一相交,立刻各自避开。
离开凉殿,夏眉烟谢绝柳典言的引路。许是月妃提前有吩咐,柳典言任凭夏眉烟和方迟眠自行离去。
方迟眠仍沉浸在双锏的惊喜中,不曾发觉夏眉烟的失神落魄。路经一大片粉花绣线菊,一个撅着屁股挖地的少年引起了方迟眠的注意。
“你在干嘛?”清亮的嗓音唤起挖地的少年。他一双圆圆的大眼傻傻盯着她们,脸上汗泥交错,胖胖的手掌里捏着一条死命挣扎的蚯蚓,水草花纹铺底的青色侍卫服上全是污泥。
忽然,他眼角一抽,眸底深处是夏眉烟脖颈上翻卷纠虬的伤疤。夏眉烟,女将,右脸有伤,脖颈有旧疤。
他立刻将一个小石子往线菊深处踢去。那花色妖艳边缘有重锯齿的绣线菊深处,石子到处坐起一个小少年来。
那是一个白玉般明亮的小少年,薄薄的眼瞳带着三分迷茫七分冷然,就那样俏生生地横了她们一眼。
阳光不算热烈,小少年的脸一半在日光中,一半在阴影里。只见他乌发挽髻,端正地插着白玉笔,露出的肩上随意搭着一件大红色狐裘。那狐裘毛皮水滑莹润,一看便知不是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