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年间，他见证了方清海和夏眉烟的相爱相离，包括相弃。
近来整个方府的气氛都很压抑，仅方清海就遭遇过几次刺杀，是以方筒身上的伤药越发齐全了。当下他立刻拿出金疮药来，却遭到了方迟眠的拒绝。
方迟眠拧着黑黑的两条细眉，摆手：“不用不用，娘亲说小孩子伤口好得快，这些伤口还没我往日的厉害。”
方筒一时无言。
几年来，方清海从未提起夏眉烟，可方筒却看得出他很想念妻女。方清海常常拎着酒坛坐在京都外三里的折柳亭里，望着遥远的西北，自斟自饮。那个方向有他心里挂牵的人，他却从不提起任何有关夏眉烟母女的事情。
院内，方清海自斟自饮。他生就量浅，三五爵下肚，已生飘意。他姿态凶猛，夏眉烟冷眼看他。一醉方休解千愁，但谁能日日买醉。
夏眉烟轻眉凝重。只听咚一声，某人额头叩击桌面，闷钝入耳，夏眉烟转首，但见方清海袖袍耷拉桌沿，缓慢下垂，掉出个物件，当啷作响，煞是悦耳。
那是一枝蔓草蝴蝶纹银钗。
钗作叶片歧首，钗面是镂空蔓草，上饰蝴蝶纹样。若细看，钗面和钗身皆有花苞蕾，半圆形，苞蕾中嵌着一颗粉红色海珠，流光溢彩。若透过日光，还能看到海珠上的“烟”字。
字是方清海所刻，如他的人，端方优雅。钗也是他亲手所做。银钗佳人本相宜，无奈九年间已物是人非。
夏眉烟静望银钗，钗落尘埃。她唇角往下一垂，捞过酒坛欲饮。不料坛中已空，几滴残酒溅落唇舌，细细一品，竟觉苦不堪言。
后院，方迟眠挨坐着一块大青石，目似发呆。听到方筒的声音，她抬头看到走来的夏眉烟。
夏眉烟正打量着方筒，一双杏仁眼里略带笑意：“方筒，你长高了许多——他喝醉了，你带他回去吧。告诉他，明日迟眠准时会到祠堂。——迟眠来，和娘亲出去一趟！”
纵是黄昏，因在京都，大街仍旧喧嚣热闹一片。方迟眠神情不振，垂首紧跟夏眉烟的脚步。
但见她停在一处酒楼前。“饿吗？”夏眉烟托起她的小脸，“这里的东坡肘子好吃，你外祖父和阿舅都爱吃。”说罢牵她上楼，落座。
吃了半刻，夏眉烟道：“明日，他会带你去方家祠堂，你要听话，不可淘气。”方迟眠点头：“知晓了。娘亲也去吗?”
夏眉烟筷子一顿：“在这里，外人是不能进祠堂的。”方迟眠嘴角带油：“娘亲不是外人——”
夏眉烟淡笑：“已经是了。吃饭吧——”方迟眠抿紧嘴，放下筷子，认真道：“若娘亲是外人，迟眠也是外人，迟眠不去。”
夏眉烟为她挟菜，神色微舒：“娘亲在外面等你，不许任性，好好吃饭！”方迟眠欲言，见夏眉烟神色不喜，顿时化郁闷为食欲，狼吞虎咽。
饭罢，夏眉烟带她重回小院，方清海已离去，空中花香依旧。夏眉烟安顿方迟眠入睡。
夜里，耳听女儿梦呓，夏眉烟柔和了表情，为她掖被后继续趴在床边看她睡颜。
这个夜，对她来说，注定无眠。
次日不过亥时，建在京都南端郊的方家宗祠外，已是车舆成片，侍卫成群，人人屏气凝神等着正主到来。
夏眉烟一走至祠堂范围内，便停下脚步。放眼望去，祠堂门前有照壁，形成护垣，门楼高大，四根石质檐柱，托着硕厚的额枋和曲梁。
大门两侧有一对抱鼓石，雕刻精致。方家宗祠，宽十八米，纵深七十二米，青砖砌墙，墙上砖雕瑞兽纹饰和彩绘图案，足可见百年风采。
额枋上开列的品字斗拱，各托着流线优美，结构相称的飞檐，参差相衬。
望着这恢弘的历经百年沧桑的方家宗祠，夏眉烟捏紧了方迟眠的小手。多年前，她曾幻想过和方清海一起看儿孙们娶妻生子入宗祠，让整个家族绵延百年，如今却转眼成空。
世事多舛，谁能勘破其中？
一夜的思量折磨令夏眉烟头痛欲裂，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她缓缓将方迟眠的手递向方清海，神情间隐约可见一抹不舍：“迟眠，记住娘亲跟你说的话了吗？”
方迟眠点头，感受着爹爹宽大的手掌。
和娘亲干枯僵硬的手不一样，爹爹的手温和柔软，似乎散发着笔墨的清香。她回头，对夏眉烟充满眷恋，另一只手朝夏眉烟伸去。
夏眉烟却摇着头：“迟眠，娘亲在这里等你！”
方清海似乎想对夏眉烟说些什么，可夏眉烟冷淡的神色让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只能捏紧了袖口，牵着方迟眠往祠堂走去。
看着方家宗祠那慢慢阖上的巨大木门，夏眉烟眉心狂跳。那扇木门如同猛兽生满獠牙的口，将她一生最珍贵的女儿湮没其中。
“我的迟眠——”夏眉烟喃喃，应和她的只有檐角轻灵的风铃声。
方家宗祠内，木雕上一幅幅鲤鱼跳龙门的图案，围拱着一块“方门世家”的匾额。
方清海握着女儿稚嫩的手，望着那积压在他肩上三十多年的门第，慢慢蹲下身子与方迟眠平视：“迟眠，等祭祖结束，替爹爹将这个给你娘亲可好？”
方清海将刚才未能拿出手的蔓草蝴蝶纹银钗，递给方迟眠。方迟眠垂眼一望，心思杂乱的她只是胡乱点头，将那银钗牢握手中。
方清海端方温和地一笑，神色平静地看向祠堂正厅。此刻，祠堂正厅中聚集了上百人，除了家中奴仆，凡方家子弟女眷全在其中。
方清海牵着方迟眠一步步越过宽大的天井。
天井当中是甬道，两旁各有庑廊，两庑廊阶前临天井池处均有雕刻精美的石雕栏板，再次彰显了属于豪门世家才有的尊贵。
甬道尽头是露台，登露台正要进入第二大厅时，方迟眠却被吓得停了脚步。正厅很大，人很多，却鸦雀不闻，安静的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方迟眠神色犹疑，脚步后撤。方清海发觉，蹲下看着她的眼：“迟眠别怕，那是你的祖父叔伯还有兄弟姐妹。他们都是你的亲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