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的晚上,因为念及唐媛明日就会归来,柳乾大喜,吆喝着诸位小辈一同喝酒。苏日辰如今是见酒就怕,素性托辞回了房间,好梦安眠。
梦里有个小院,院中盛开蔷薇花。花香中似乎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呼唤她,然后是女子爽朗且明朗的笑声:“快来,阿娘在这里,快来——迟——”
“砰——”房门被人撞开。
桌上的烛灯被风吹得火苗乱颤。一向俭省的苏日辰居然忘了吹灭蜡烛。
巨响惊醒梦里的苏日辰。她大睁着双眸,望着床顶上挂着的一串铜铃,思绪还沉浸在那个梦里。她几乎要看清楚那个女子的容貌了,那是阿娘吗?她是在呼唤自己吗?
苏日辰眼神一寒,朝撞她门的人冷冷看去,竟然是漠烟。
漠烟喝的多了,柔美的脸上如同涂了胭脂,酡红妖艳。他此刻正吊在半扇门上,笑呵呵:“阿姊——阿姊怎么不锁门?”
苏日辰脸上表情喜怒难辨,冷哼一声,将脑袋重新埋入被褥中。
她习惯了。漠烟小时候胆子很小,怕虫子,怕蛇,怕野兽,常常半夜不敢入睡,然后就会偷偷溜进她的屋子,不声不响地蹲坐在她的床脚。往往等她次日醒来,就能看到他蜷缩着小小的身躯睡在那里。
苏日辰的武技虽然比不过大师兄,却也能感知到床下有别人的呼吸。师兄弟们也曾试图纠正漠烟的“恶习”,但他总能突破他们设下的障碍,如鬼魅般出现在她的床脚。想来漠烟跟着师祖,也学了不少功夫。后来,漠烟长大了,这种情况自然就断绝了。
没想到,阔别五年,他因为喝醉竟然又开始找“床脚”了。
漠烟踉踉跄跄地走到苏日辰的床脚,盘腿坐下,手里还拎着半壶残酒。
“阿姊,阿姊——我喜欢师伯。”漠烟慢慢说道,打了个酒嗝,“喜欢师伯。”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苏日辰诧异,她将脑袋探出来,正好与面前一张放大的脸对上。
苏日辰一巴掌将他的脸揉到一边。
漠烟晃晃脑袋,用醉意浓厚的眼眸盯住苏日辰,笑嘻嘻:“我知道阿姊会好奇!”
“我不好奇。——快去睡觉。”苏日辰心中有气。
“阿姊不要赶我走嘛——下雪了,好冷的——阿姊,阿姊——”漠烟撒娇道。他小时候总是怯生生地跟着苏日辰,后来摸熟了苏日辰的性子,常常用撒娇来骗取她的关心和呵护。
“下雪?”苏日辰重复道,忽然眼神一亮,“下雪,下雪?”
她想起当日景泰那种期待的口气,说要等雪来,他等雪干什么?他身边如今并无一人,当然可能暗处有内卫。但是既然选择要助他,那么——
苏日辰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也不介意酒醉的漠烟还在旁边,捞过外袍,准备整装出门。不论如何,她都该为自己的承诺负责,无论他做的是什么事,自己都要助他一臂之力。
漠烟却似乎发现了什么,笑得打跌:“阿姊,阿姊——你居然还在额头画着牡丹。你又不着女装,作何要在额上——”他的笑声小了,目光黏在苏日辰的整理介帻的手上。那里也有一朵耀眼摇曳的牡丹。
牡丹,真好看的牡丹!
漠烟醉步歪斜,手探了几次,才捉住苏日辰的右手。
苏日辰瞥他一眼,准备扶他回房。却听到漠烟撅着嘴,嘟囔道:“牡丹——阿姊,我也要牡丹——给我画!”
苏日辰神色一愣,只觉得哭笑不得。这牡丹岂是谁都有福分享用的?
“你若不乖,我以后下山,不许你跟来!”苏日辰扶着他走出去。
门外夹杂着雪花的风,滚滚涌入室内,一个人影立在苏日辰的门口,定定地望着她和漠烟的背影。
等安抚漠烟躺下,为他盖好锦被,苏日辰捏捏他的脸。他明明吃的挺多,为何还是这样瘦呢?这张脸似乎又瘦削了许多。
“小饕餮!”苏日辰又捏捏他的鼻子,只听陷入昏睡的漠烟哼了一声,自发地朝她挪去。苏日辰连忙将他往里推推,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回头看看他。
吹灭烛火,掩好房门。
苏日辰朝自己房门处望了望,没有人,刚才可能只是幻觉。她蹙蹙眉,朝后院而去。那里还有一匹马可供自己驱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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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日辰的性子,柳乾和唐瑾都知道。是以虽然知道苏日辰又大半夜离家,他们也只是坐在正堂上,不闻不问。温暖的火盆照亮唐瑾的脸,他旁边又多出一个空酒坛。
柳乾坐在他对面,听着后院隐约的马嘶,抄着手蹙眉。有时候他总想问问这个义子,为何那么死心眼,非要喜欢这个如风一样的女子,或者说苏日辰根本就不像个女子。她不够美丽,不温柔,什么娇羞可爱都与她绝缘,除了性情跳脱活脱,他真的看不出为何唐瑾会喜欢她。
柳乾隐隐叹了口气。这个义子心思沉重,唯独遇到苏日辰就立刻变得单纯起来。这世上当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你还不打算成亲吗?”柳乾不死心地再次问道。在此之前,他曾问过唐瑾几次,唐瑾只说不想成亲,请阿伯成全。不是自己非要逼着唐瑾成亲,可唐家如今就这一根独苗,他怎能不着急。
唐瑾伸出去拿酒坛的手,因为柳乾的发问而停顿:“阿伯,过了正月,我就要去京都应试,待——待有了功名,再、再议亲,请阿伯成全!”说完他兀自笑出来。他想到了那本被苏日辰偷来的,据称对科举有用的书。那本书此刻正被妥善地放在一个木箱里。这几年,她送来的生辰礼物,都放在那里。
唐瑾继续灌酒。
柳乾也不好再说什么,长长叹了口气。有时候他真怀疑自己怎么教养出这样一个孩子,若真的喜欢,就去争去抢,可偏偏唐瑾温吞的性格一遇上苏日辰,便会方寸大乱。罢了,罢了——他老头子年纪一大把,就不参合这些事了。
柳乾继续佯作不知唐瑾的想法,起身晃悠悠走向后院。
后院里的马匹已然不见,那个女娃子又大半夜乱跑。倒不是柳乾不想管,有时候他自己都有一种错觉,那不是个女娃,而是个男孩。苏日辰的师父,也就是他的师弟曾说过,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何苦禁锢,让她自在就好。
“自在?”柳乾摸着院里残落的梅树,蓦然笑开。这人生如戏,每个人都是戏子,粉墨登场你唱罢来我高歌,谁能真正自在?不过痴人说梦而已。想到这里,他步履轻飘地摘下树上一朵半凋的梅花,轻轻一嗅,还挺香。
配上这漫天白雪,纵然花枝凋敝,柳乾也觉得心中腾升起美感。谁人不曾年少,纵然是他,心底也深藏着一个女子的音容笑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