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剃子是哥俩的外号。
从中,多少传递彼此职业身份的公开信息;相对隐蔽的是,大小剃子不仅是亲兄弟,而且还是一对双胞胎。
既然是双胞胎,出自一个娘胎,同一模子成形,两者品貌总该比较接近才对。有许多双胞胎常常可以如出一辙,体貌特征细节,甚至巧妙精致到自己亲生父母一时都难以区分识别的,据说也不在少数。
现实中,大小剃子的形象却实在相去甚远,不要说双胞胎的痕迹,连意思都无法沾边。
大剃子作为哥哥,自然抢先面世,拔得头筹。奋勇争先本来是件好事,但这世上不确定性仍然过多,也是所谓福祸所依的那点寓意。
大剃子初始领先的同时,在娘肚子里也就少呆了那么一小会儿,或者就是由于这点时间差距造成滋养不足,还是其他原因,反正,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大剃子不仅个头矮去小剃子一截,体形窄小,更要命的是,大剃子分管行为的中枢神经系统及其反应,常常慢出小剃子好几拍,一点也没有面世时,争先恐后一副有担当的样子。
相比之下,小剃子占尽后发优势。不仅人高马大身材魁梧,关键是脑筋好,眼睛不眨,可以形成一个主意,眼眶里面的珠子翻滚起来,想法类似珍珠项链般成串也并非没有可能性。
不一定父母势利,这大小剃子之间那点说不明道不清的差距,成为弟兄彼此颠覆性家庭人生待遇的主要原因。
本来,中国宗法制度就有传长不传贤的那点历来规矩,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普通百姓。基本排斥所谓个人的道德品行包括智商、观念、眼界什么的,只按弟兄出身的顺位排序,简单的例外,除非长兄经科学鉴定证明是白痴或精神严重缺陷者。
据说,如此安排还是事关那点不确定性的难题。
例如长兄完全先天成形,十分铁定,既无法假冒,也难以山寨;至于后天养成的所谓道德品行,包括智商、观念、眼界什么的,不要说把握和控制有难度,就是标准制订,也可能智者见智仁者见仁,五花八门,连个头绪一时都难以厘清。
于是,浦东民间“穷打阿二头”的说法无形之中就坐实了。意思是说,一家弟兄几个团伙犯事,父母总是从容放过老大老幺,不问情由拿老二开刀,无形之中,“穷打阿二头”,反过来变成了老大享受家庭政策优惠的流行语。
原本,传统宗法包括民风习俗,可以使大剃子处于相当有利的家庭位置,而小剃子的被动局面相当确定。
这一切,在季氏家庭,成了例外。
我孩时记事的很长时期,只去季氏剃头店理发。早前,这对双胞胎兄弟尚未成功独当一面,主要是协理,给扬州理发名师号称季一刀的老爸打下手。
通常,大小剃子俩弟兄除了定时观摩老爸的高超理发技艺,彼此分工也算明确,小剃子独当一面,大剃子包揽全局。
小剃子独当一面,是负责煤球炉子。
当年,没有发明或引进热水器,无论电热还是燃气的。理发洗头,通过传统的煤球炉子烧水,再人工提着暖水桶,小心翼翼地顺着小梯,将水倒进脸盆上方一个不大不小的水缸里,根据客人需要和季节不同,调试成比较适宜的温度,在橡皮管的引导下,替埋头等候的客人汰头冲洗。小剃子围绕炉子烧水、提水、调试温度,相对专业,也比较单一。
大剃子包揽全局,是指除老爸理发及小剃子职责以外,店内的所有剩余事务。
也不是老爸偏心,按照其一向的公开解释,天下这做哥哥的,总是弟弟的榜样,只有前者以身作则,方能携手后者有效跟进,形成兄弟一体发展的和谐格局。
大小剃子追随老爸季一刀学艺的情形,让人看了觉得特别有趣味。
开始,大小剃子弟兄俩自然不便拿任何客户的人头操练,一旦店面业务稍得空闲,就在老爸监督下,互相在对方的脑袋上实习。每次我去理发店,只要看到大小剃子闲来无事,将对方脑袋弄成狗啃似的惨状,常常忍不住为他们老爸的极妙创意叫绝。
相比之下,比较不忍的则是旁观大剃子夏天打扇。
那年代没有空调,电扇也相当罕见。客人前去理发,店里总得想法子给客人祛个暑降点温,效果不论,既然属于服务行业,那点基本的服务意识总还是要有的,老爸季一刀高调表示说。
每当夏季来临,季氏理发店就会不失时机落实防暑降温措施,自然和人力齐头推进。
自然措施是,每天在门和窗的透风处外围,悬挂几枚湿床单,还需要定时往上面洒水,不仅挡光,微风入室,还能挟带些许湿润的清新水汽,方法是简单了些,却很有效果。我观看2010年上海世博会城市最佳实践区,意外发现,某些国家的零碳设计理念和表现手法,同季氏理发店当年传统的防暑降温之道不谋而合,这就不由让人对季氏理发店的昔日行为啧啧称奇。
人力措施是,在理发坐椅上方的屋顶安两块硬板纸,左右两边用很短的绳子连接,纸板的一侧被牛皮筋固定在墙的一头,另一侧面连接处系上绳索,引导到这头墙上轱辘里。客人来临,包揽全局的大剃子就会放下手中其他活计,及时坐在轱辘下方的板凳上,开始牵引。
大剃子双手拉着绳子,抽过来,及时被牛皮筋拉回去,又抽过来,再被拉回去,通过来回互动的简单机械原理,两块硬纸板就此在客人头顶上不紧不慢地划动起来,上面一块幅度较小,下方那片动作大些,形成有限的风动形式,让客人感觉微风惬意,至少,在观感和心理方面。
能够让顾客产生凉快感觉固然重要,之于操作者的大剃子却是万难。
只要顾客进门,大剃子必须马上就位,不停扯动,动作简单枯燥不说,炎热夏季影响夜间睡眠,人一到下午总会犯困,尤其是拉扯动作过于机械沉闷,影响大剃子作业的精神头。
这时,父子间误会产生了,不要说大剃子停止扯动,就是动作节奏稍有缓慢,正在替顾客理发的老爸季一刀就会毫不犹豫地撩起一脚,部位倒未必致命,但半梦半醒猝不及防的大剃子还是备受惊吓,等看清眼前老爸那张接近扭曲狰狞的脸,才手脚并用一阵紧张慌乱。
后来,大小剃子父母双双过世,弟兄俩秉承父业,继续靠传统剃头生意谋生。开始,弟兄俩人合伙经营。
父母在世时,曾给大剃子在扬州老家定下一门亲。也是迫于生计,初步长成的女孩在其父母带领下,从扬州一路摸索来到老街季氏理发店,再三恳请大剃子,能够切实履行当年双方父母口头的和亲协议。
虽然属于父母之命,忠厚老实的大剃子却没有找任何理由推却,很快,应女方父母要求,结婚成家。不久,先后产下一男两女。
面对大剃子哥哥一家济济人头,小剃子主动提出,哥哥养家糊口不易,父母的大部分家当,包括老街西面临公路一头出入路口的理发门店旧址,留给哥哥,自己仅仅提了一套剃头家什,出门了,在老街东面沿咸塘的拐角处,租了一间不大的门面,另起炉灶,自谋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