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楼房,四层,没有电梯。
那时候的居民住宅一般都是这么高,在遍地都是鱼坑的空地打地基建新楼,五六层也是极限了。二十几层的大楼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但是,可不要以为我家是老旧居民楼,条件简陋如何差。这一片小区也是才新建2年的,南北通透不说,还冬暖夏凉。夏天两边的窗户一打开,对流风呼呼的,那是相当凉爽。冬天呢,暖气特别热乎,都能烤熟鸡蛋。
楼里的邻居全都很熟悉,楼下的奶奶和爷爷喜欢养花,阳台全是绿萝虎皮掌等绿植。楼上的阿姨养了只京巴,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我主动请缨陪她遛狗,结果黑灯瞎火踩了一脚****,回家被我妈可劲儿骂。楼下对门的一家人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没事就来敲我家的门找我陪他玩游戏。而我家对门,住着一家三口人,曹叔叔,宋阿姨和他们的儿子。
每家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都不同,曹叔叔家养了十几只猫。没错,就是十几只大猫。一去他家串门,迎接我的总是扑头盖脸飞过来各种颜色的猫毛。而在沙发背上,餐桌上,椅子上,哪怕是床底下,都有这些猫的身影,有时候我就在想,其实它们才是家里的主人吧。十几只猫的种类也不一样,波斯猫,中华虎斑猫,白色的家猫,姜黄色的短毛猫,每只都胖乎乎像个肉垫子,抱在怀里别提多暖和了。
对我而言,有这么一个邻居是好事。孩子天性爱动物,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书籍也是关于自然生物的。现在邻居养着如此可爱的小生物,我自然时常去串门,而宋阿姨和妈妈的关系也是铁的没话说。直到后来我们搬家了,也时常走动。听妈妈说,这些猫看着懒散,其实都很聪明。有一只虎斑猫趁着门开离家出走后三天,又奇迹般的出现在门口,居然还用爪子挠门让主人开门。如果放在平房也就算了,这可是四层楼,而且这片小区的楼体大概都长一个样子,这只猫真的很聪明,我一度怀疑它都成精了。
时间长了,两家来往也密切,我发现在宋阿姨走后,妈妈总是会抱怨一阵。内容也是相同的,无非说宋阿姨不换拖鞋,地都被踩脏了之类的话。处女座有相当严重的洁癖,我是知道的。妈妈可谓是洁癖中的狂人,每天都要扫地拖地,甚至看见地上有一根头发丝也要捡起来。可能是遗传我姥姥,她老人家的爱干净也是出了名的,按我说,她俩就是天生受苦受累的命。
这天又去宋阿姨家,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抱着一只大黄猫给它挠脖子,它舒服的眯起眼睛任我抓挠。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我居然开口和宋阿姨说,可不可以以后到我家换拖鞋,要不我妈妈会不高兴。
宋阿姨明显有些尴尬,脸面自然挂不住了,她低声说:“阿姨知道了。”
那天,她没再对我笑过。我也自知惹了祸事,没敢再多待就回家了。躲在屋里,我不禁埋怨自己,楼珂啊楼珂,你干嘛这么嘴贱。没事提起这个干嘛?你以为你善解人意了?这样只会搞得两家人都不痛快。可是,苏芳同志天天都要磨叽好半天,她不累我都听的累了。如果长期下去,我一定会被她逼疯的。
不安忐忑中,苏芳终于在傍晚时分找上门来,看见我跟看见冤家似的,一双大眼睛瞪着我,二话没说,照着我的大腿根就狠狠的拧下去,我尖叫着,眼泪瞬间下来了。
“你说,你都跟宋阿姨说了些什么啊?你放P呢啊?谁教你的啊,跑去跟人家抱怨?这下你高兴了?我让你嘴欠,让你多话…”苏芳疯了似的打我,一边打一边解气的骂我,手下也不闲着,大力的拧我屁G。
“我,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说,我就去说了。你别生气了,妈,我错了。”我闪躲着,却根本逃不掉,苏芳左手揪着我胳膊,右手使劲落下巴掌,不留情的狠心样子,让我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她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
“我说什么了我?我什么都没说!你造谣啊,这么点不学好,学会嚼舌头根了你!”耳边是尖锐的咆哮。我咬紧牙关,不吭一声,只有眼泪唰唰的落下。
没错,你是我妈妈,你可以教训我,我不会反抗。但是你说过的,你不能不认啊?明明是你自己抱怨的话,我只是当了个不和谐的传话筒,你要不要把怒火全撒在我头上啊?我知道我错了,可是你自己做的事说的话还不认账?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啊,下手这么狠,你也舍得?这也就是看在爸爸姥姥都不在家,要不他们早就拦着你了。是不是正好没人在,所以你泄愤啊?还是你早就看不惯我了,借机下黑手呢?
后来想想,当时的想法挺混蛋的。但是此时此刻,我被她打的红了眼,心里的怒火也窜了起来,猛地使出吃奶的劲儿挣脱她的束缚,强忍着胳膊被抻到的痛,大声说:“你没说?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什么都没说?不满意人家你去说啊,你有本事别管自己的面子啊!明明不高兴还强忍着,这世道谁欠谁的啊?你就会对我发脾气,就会打我,人家那里不还是要笑脸相迎?苏芳,你真过分!我讨厌你!”
也许是我的反应太激烈,也许是我说的话正戳在她心尖儿,苏芳居然愣在那,呆呆的站着,一句话也没说。她甚至没怀疑为什么一个六岁的孩童说话会这么井井有条。也就是趁着她愣神的功夫,我从她身边钻过去,打开大门,冲下楼。
身穿粉色米奇睡衣,脚下是一双棉拖鞋,寒冬腊月,众人眼中听话懂事,乖巧可人的楼珂同学,离家出走了。
还有两天就是元旦了,当时的室外温度可想而知,凛冽的寒风几乎打透了我。在刚出楼门的那一刹那我就后悔了,但是心里的怒火还未能平息,我借着一股劲儿跑了好远才停下来,回头看看,已经看不到自家的楼了。
漫无目的的飘荡,身体已经被冻得发痛,摸了摸脸蛋,泪水已经不在,粗糙的手感弄得我一阵慌乱,脸皮不会皴吧。早知道戴个口罩再下来。下班的人往来于路上,小区里很多人都认识我,看见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还穿这么少,好几个阿姨叔叔都来劝我,要带我回家。
摇了摇头,我犹如钉子一般扎根在地上,任他们怎么拉扯也不走一步。僵持着,我不言语,就那么戳在那。可是这毕竟不是办法,人家也害怕伤到我,只好拦着我不让我离开,另外让人去找我家人。那个年代还没有手机,PP机已经算是很先进了。但是有功夫拨电话转消息,还不如快跑几步去家里。
好心的叔叔脱下自己的外套想要给我披上,我固执的不肯。刚才跑猛了摔了一跤,现在身上都是土,别给人家弄脏了。可是大人怎么会管这么多呢,叔叔坚持给我披上皮夹克,把我的身体完全裹在里边。在他的目光中我看到了同情,长辈对一个小孩子的同情。直到现在回忆起这件事,我依旧感激这位叔叔,虽然我早就不记得他的模样,但是在那寒冷的季节里,他用自己的行为温暖了我的心。
苏芳,看看吧,一个外人都知道心疼你家孩子,你居然下那么重的手?
没一会,爸爸的声音出现了,我听见他焦急的喊着我的名字。几乎是下一刻,那个高大的身影来到我跟前,用厚厚的棉大衣紧紧包住我,什么话也没说,扛起来就走。
回到家,姥姥赶忙迎过来,检查我是不是磕了碰了。在确认我没事以后,又端了一碗姜汤给我喝。整个过程,爸爸始终坐在沙发上,黑着脸喘粗气,也不出声。但是我知道他肯定生气了。而苏芳没有说一句话,她只是坐在沙发角落,默默的哭泣,眼泪不值钱似的涌出。看到她哭了,我心里一痛。深深的内疚感萦绕着我,苏芳平日里对我的好浮现在眼前,上辈子她为我的付出和辛苦,同样历历在目。
我多爱妈妈啊,我曾经想拼尽自己所有让她过得幸福,快乐。可惜,我没本事,没能让她过上好日子。这一世,我居然因为一点小脾气,让这个我最爱的人因为我哭了,因为我伤心了…
你知道吗,妈妈,你难受,我心里一定比你更难受。我不想看见你哭,真的不想。
走到苏芳身边,我看着这个眼睛肿的像桃子一样的憔悴女人,伸手为她擦去了眼泪。
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一句话:“妈,珂珂错了。别哭。”
当身体被狠狠搂住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这个女人是多么无助。她可能根本没想到自己只是打了几下,孩子就会跑掉。苏芳就像一个委屈的小孩,在那一刻嚎啕大哭,嘴里不断念叨着:“吓死妈妈了,珂珂不要离开妈妈好不好,妈妈不是故意的,再也不打你了,妈妈保证。珂珂,冷不冷,我的宝贝…”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暗自发誓,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我妈再因为我哭泣。
很多年以后,在我妈妈五十岁的时候,我问她还记不记得这件事,她惊讶的说:怎么可能?我不是那种人。
看,她的性子没变,还是这般矫情。但是,正因为她孩子气的脾气才能让她保持一颗充满活力的心。
算了,忘记也好,不认账也罢,妈妈,我还是那么爱你,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