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都认为,周铁汉右臂只能抬平,不能举高,尤其是背不得枪,扛不得东西,不能继续在部队上工作,最好到后方交通站去,负责通讯联络。周铁汉不听便罢,一听就着了急,粗筋涨脸地说:“大队长,副政委,我不能离开队伍,我死也不上后方去!”薛强说:“光凭火气,光凭一股劲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你的身体必须照顾,而且,你的胳膊又背不得枪了。”钱万里也说:“并非战斗部队不需要你这样的干部,是你的身体实际上干不了了。”周铁汉从炕上直立起来说:“我不要这样的照顾,我右胳膊背不了枪,还有左胳膊呀!右胳膊坏了,并不妨碍打枪,也不妨碍拼刺刀,不信,拉出丁虎子来我俩对刺一下,输了,不用你说我就下去。”三生在一旁鼓了鼓勇气也央求说:“大队长,可不能让我二哥到后方去,他受了鬼子那么多罪,有那么大仇,横竖得让他报一报呀!天底下的好人,就光许叫人欺负,不许翻一翻手腕?”钱、薛二人完全为他俩的坚决意志说服了,最后仍决定他去担任一小队长。为了照顾他,允许给他一支盒子枪。可是,周铁汉坚决不要,他一定还要背那支大套筒,因为套筒上的刺刀是又宽又长的。
从此,周铁汉的雄伟身影,又出现在每夜行军的行列前头。大套筒枪挟在胳肢窝下,睁着虎眼,昂着头,像长年奔走在山林里的猎人。
几阵春风一场雨,青青的麦子从地上抬起头来,一九四三年的春天给各地形势带来了新的变化。
每隔五六天,县大队就收到一份分区司令部来的战斗通报:今日束冀大队用化装袭击拿了两个岗楼,明日深南大队在石德路上消灭了七个鬼子,后天四十四区队在白天截住了一中队“皇协”,消灭了大半,缴获了一挺轻机重打的“大花眼”。在七分区,安平、定县、深泽等各县大队,打岗楼,拿据点,也一天比一天闹得凶。原来是根据地的许多村子,地下支部组织起抗日政权,跟敌人作着合法斗争,群众情绪都在渐渐抬头了。“皇协”们看着风头不对,不少在背地里托“联络员”往外捎信,想法找八路军拉关系。吃了秤砣的铁杆汉奸,不知不觉都逐渐孤立起来。
宁晋大队由于周铁汉等的回来,人员一下子增加了十四个,便又扩编成三个小队,每小队两个班,每班十来个人。周铁汉担任第一小队长,胡在先和孙二冬当了第二第三小队长。分区司令部又给派来个刘医生。部队像个年轻的孩子一样,一天天发起个来。钱万里和薛强好像孩子的母亲,眼见一口一口把孩子喂大了,心上的爽快更是不用提。
随着形势的发展,分区的领导也跟上了劲,一个“开展捕捉战”的指示,紧跟一个“政治攻势”的指示,随后又来了大批的宣传品。白色和粉红色的粉连纸上,油印着整篇的文字:“告伪军同胞书”啦,“宽大政策”啦,写满“身在曹营心在汉”、“留后手”一类的话。战士们拿起来看看,笑着说:“敌人有钢铁炮弹,咱们有政治炮弹!”
在春夏之交的时候,大队又作了第二次分散。在这次分散之前,分区机关曾转到宁晋来一次,钱万里和薛强都被叫了去,分区王司令员亲自和他们谈了两三个小时。
他只使他们懂了一件事:政治攻势在形势有着新变化的今天,和打仗是有同样重要意义的。它不仅可以消灭敌人,更可以开辟地区,不仅今天需要,对将来也有极大好处。
这是一种攻心战,是要“让敌人在心眼里自己消灭自己”的。就在当面,大队的分散计划就定出来了:钱万里带着三小队上二、五区,薛强带二小队在沟外一区,把周铁汉的一小队留在三、四区。王司令员亲手批准了这个计划。
老实说,周铁汉心眼里本不大赞成政治攻势的,他觉得这玩意不干脆,不快当,特别是不解恨。又要费唇舌,又要耐心等,弄半天还不定有没成绩,哪有刀枪见面,一下子就见死活来得痛快!尤其从城里逃出来以后,憋了满肚子火还没处发泄,哪有心绪搞这套肉头活儿。可是,最后他被副政委说服了。薛强问他:“在宁晋城里,郭胖子给你讲道理的时候,你动心来没有?”周铁汉立起眼来说:“他说的狗屁一样,我怎么会动心?”薛强说:“可是,比方说,要换上尹增禄呢?”周铁汉越发带着三分气道:“咱们队伍哪来的那些尹增禄?”薛强“嗤”地一笑,陕着一双嘎气的眼睛说:“可是,‘皇协’队伍里尹增禄就不少啊!”周铁汉闷下头去。薛强继续说:“我们还有一点跟郭胖子不同,他说的净是鬼话,而我们,完全是光明正大的道理,讲出去自然比郭胖子动人得多,只要是稍有良心的中国人,他就不能不受点影响。”周铁汉忽又抬起头说:“郭胖子来那一套,是在大堂上,有明光光的刺刀逼着你哩!”薛强说:“对呀!这就是为什么分区指示我们,要把攻心战和‘单打一’结合起来的道理。我们手里也有刺刀哇,为什么不逼一逼敌人?”周铁汉恍恍惚惚悟过点滋味来:“噢,原来还拐着这么个弯儿哩。”
在周铁汉心目中,要算罗口到牙口寨封锁沟上的岗楼最可恶,黑天白日站在那里,占人不多,为害挺大,凡是部队和工作人员往来过沟,都受着它的威胁,大“扫荡”的时候,就因为要冲过它,牺牲了好几个同志。不把它制服,不只部队和工作人员不能痛痛快快过来过去,就是沟里沟外的老百姓,也不知要多遭多少灾殃。因此,周铁汉决定先在这里开刀。
第一个晚上,月亮将落不落,星星渐明起来,周铁汉打主意给岗楼上去“喊话”。就带上小队,顺着麦垄,悄悄地摸到大仁村东。战士们拉成个月牙形,把立在沟沿上的岗楼围了起来。等大家伏好,向两边派出警戒以后,周铁汉敞开嗓门,向岗楼上喊道:“喂!伪军同胞们!……”喊声未落,火光一闪,嘎嘎两声,子弹从头上掠过来。周铁汉预先早在心里把自己劝好了:无论如何要耐住性子,千万不可生气。所以,就不理他,又喊了两声,不想子弹飞得更密了,有几颗嗤嗤的就从麦垄里穿过。丁虎子一旁忍不住,粗声大喊道:“你们打枪干么使?有种的下楼来咱们操典操典!缩在王八窝里打草鸡枪算哪路英雄!……”
丁虎子还要讲下去,周铁汉小声止住了他。可是,却已惹起了岗楼上的话,一个粗暴的声音回道:“有骨头的不要走,是英雄咱们等到天明再干!怕哪个兔子要跑!
……”随后就骂起街来。周铁汉道:“伪军弟兄们,不要骂街,听我给你们说说道理。”岗楼上道:“说话的先报名,你叫什么?”周铁汉道:“我是宁晋大队的,叫周铁汉。”岗楼上骂道:“周铁汉,我禽你八辈祖宗!”丁虎子哗啦推上枪,立起身子说:“周队长,咱冲他个狗日的们!”周铁汉也气呼呼地说:“按我以前的脾气,就是该冲他狗日的!”停一阵,他把气压一压说:“可是,咱是给他们上课来了,冲一阵子伤俩人倒是小事,完不成任务怎么交代呀?”他俩在这里嘀嘀咕咕,被岗楼上找准了目标,猛然啪啦啦一个排子枪打过来,子弹噗噗地落在两人周围。丁虎子觉得袖子动了一下,伸手一摸,两三寸长一个口子,刚刚没穿着肉。这一下更惹起他的火来,把大鼻子捷克式一顺,照准岗楼顶上,当的就是一枪。岗楼上又马上回了一个排子枪。周铁汉越想越不像话,心说:这还叫什么政治攻势?忙忍着气命令丁虎子不准再打了。等枪声稍稀的时候,就传下口令,把队伍带了下来。
往回走的时候,大家都气呼呼撅着嘴。
第二二天黑夜,周铁汉又把邸良庄村东的岗楼包围了。这一次,周铁汉一喊:“伪军同胞们!”岗楼上就答了话:“别叫唤啦,有什么话说吧!”周铁汉说:“伪军同胞们,日本鬼子的气势一天比一天弱了……”岗楼上说:“不用扯日本鬼子的事,先谈眼前咱两家的。”周铁汉说:“咱们都是中国人,在一块地面上长大的,中国人不应打中国人呐!
……”岗楼上说:“是啊!今天是你找我们来了,我们可没有找你去!”
丁虎子大声喝道:“不要捣乱,好好听着!”周铁汉一面摆手不叫他响,一面继续说:“可是,你们欺负老百姓就不对嘛!”岗楼上反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欺负过老百姓?你有什么凭据?”周铁汉说:“你们抢老百姓东西,烧老百姓房子,强奸妇女,拉走牲口,哪样没有干过?”岗楼上说:“你扳着手指头说说,我们在哪抢过东西,在哪烧过房子,谁强奸过妇女,拉过谁的牲口?”周铁汉被问瞪了眼,一口气憋住回答不上去了。
一个战士说:“正月初九,在邸良庄烧了二十多间房子,不是你们干的吗?你还撒赖!”岗楼上却理直气壮地道:“哎,你这人可别乱给人扣屎盆子,那回烧房子是七中队干的,我们是九中队,你可打听清楚!”过了一刻,岗楼上又说道:“八路弟兄们,你们也别说啦,我们不找你们,你们也别找我们,各自一方土,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井水不犯河水,以后少上这找麻烦!”丁虎子站起来大声说:“你们当汉奸就不行!你们给鬼子守一方土,你们听日本人指挥,我们是中国人,就有权力来管你!……”周铁汉还要继续给他们讲,可是,岗楼上说了声:“你们走吧,再说我们也不听了,对不起,少赔啦!”就咿咿呀呀,张狂地唱起妖调来:
皓月当空,月明如昼,
三姑娘自叹在青楼,
身倚栏杆皱着眉头,
哎哎哟——
一阵好悲秋。……
周铁汉看看没有办法,只好带着战士们又垂头丧气地拉回来。
周铁汉的两次政治攻势都碰了钉子,心里老大一口气窝着没有法儿出,就带着队伍天天围在这一块儿转。
这天,住在蒋家里,吃过早饭,周铁汉安排战士们睡下以后,自己躺了一阵,怎也睡不着,就溜下炕来,想给三生写个信。三生是按着自己的意见编到二小队去了。因为他觉得:弟兄俩编进一个小队,总是在……也说不大清在什么地方,反正是有些不大得劲。可是,离别这六七天以来,周铁汉又确实很想念他。自从三生自动要求参军,周铁汉看着他也许不是个软孩子,对他的喜爱,自然多增了好几分。不过,仍是担心他对部队生活过不过得惯,还那么爱哭不?
周铁汉把一张纸铺好,在头上写了个“三生同志:”另起一行接着写道:“自从分别以后,我……”他写不下去了,他想谈谈政治攻势,可是,政治攻势碰了两鼻子灰,眼下还没有一点成绩,怎么给三生写呢?当然,三生一定在那里盼得心焦,就马马虎虎写个平安信,也一定很高兴。唉,一个孩子家,得这么点高兴,可又有什么意思?……
周铁汉正意意思思,猛听得后院邻家,汉子娘们哭闹成一堆,唧唧喳喳,房顶子也要抬起来。周铁汉听着奇怪,便问房东大搜:“这是为的什么?”大嫂唉了一声说:“还不是倒霉倒的。”随即说:“那家是我个婶子,日子穷得揭不开锅,她当家的借了几斗粮食,贩了点布头来去大仁集上卖。唉,人穷了喝水也塞牙,恰好赶上糟不死聘妹子,正搜寻嫁妆料子哩,准是看上了他的布头鲜亮,一下子连包袱背上了岗楼。她当家的哭回家来,两口子一见面就先闹了一场。今个她当家的叫账追得没了法,要去当了她的几件嫁妆,她准是舍不得,两口子又对着骂开了。唉,这就是糟不死办的那事,他妹子要嫁妆,逼得人家卖嫁妆。”周铁汉问:“糟不死是谁?”大嫂说:“我个妇道家不打听那些事,光知道是岗楼上坏的冒脓的个‘皇协’。”周铁汉想了想说:“你去把那个卖布头的叫来行不行?”大嫂说:“叫来干什么?”周铁汉说:“我有事问问他。”大嫂笑笑说:“你们八路军就是管得宽。”
一会,大嫂领个四十上下的汉们来了,那人还一直抹着泪抽搭。一进屋,见了周铁汉,又见炕上紧挤着躺满小伙子,个个抱着大枪,一下吓愣了神。大嫂笑笑说:“这是咱大队上的,听见你两口子闹哩,叫我请过你来问点事。”那汉们说:“嘿,是大队呀,要知你们在这,我早过来了,我这肚子气就是没个地方出去!”周铁汉让他坐下,先劝了几句,随后慢慢问起大仁岗楼和糟不死的情形。战士们听着有人来,一个个都醒了,也支起耳朵听。那汉们把情形说完,可把人们气坏了。丁虎子坐直身子砸着炕席说:“陉不得那天上课他不听,这种人就听你说理啦?”
原来大仁岗楼上住着两班“皇协”,由一个叫潘亚权的小队长带着。这个潘亚权从前当土匪,后来被鬼子收买,活埋过我们两个区干部。前些日子被县里的武工队捉住,就在处死刑的时候,又被他逃走了。鬼子派他在这个岗楼上当小队长,整天糟害老百姓,跟八路军作对,常常冷不防窜进附近的村去,把办公的抓走先打个半死,然后要钱要粮。还学着鬼子要“花姑娘”,送年轻的媳妇全不行,一定要大闺女。有一回,一家娶媳妇的抬着花轿打岗楼底下过,被他抢进去,好几天才放出来。每逢大仁集,他必定上街,看中的就拿,不顺心就打,邻近老百姓全恨透了他,管他叫“糟不死”。就连他手下的伪军也背后说:“比鬼子还横三倍,那回八路军为什么叫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