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冷书吏从马车上踏下来，叫过赵高，让他通传队伍停下休息，见到燕来押着四个衣着华贵的男女，招了招手，示意他把人带过来。
“哪家的？”
“云天宗。”燕来从马上翻落，掸了掸裤子上的泥尘，这可才刚穿两天。
森冷书吏打量了下后面的四人：“逮了两天，倒给你抓了几条小鱼。”
“认识？”燕来惊讶他的博闻广记。
“李书陵，嗯，还有冉家梧桐，这位是妹妹吧。”
云天宗的四人也如燕来般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想要从那张冰冷如石的脸上寻找印象，结果可想而知，他们都不记得自己见过这名书生装扮的青年小吏。
蓝衣青年率先开口，拱手道：“先生既识得书陵师妹，可否看在云天宗的面上放我等离去。”
森冷书吏却是看向燕来，似乎在说你抓的人你自己看着办。
蓝衣青年见自己不被当一回事，面上一沉，还未见过如此骄横的小吏，当下不悦了：“不知尊驾在哪处衙门任事，在下乃松州知州孟光祖之子孟非，可否看在家父的薄面上借一步说话。”
他却以为对方是江宁府的吏员，合该被人白眼。
燕来觉得这些人是不是在宗门里待太久了，明明是官宦出身，却一点眼力见都没有，且不说人家认出你们身份后的态度，便是现在做了阶下囚也还没半点觉悟，难怪江湖中常说这些世家弟子没头脑，当真闻名不如见面。
在旁看不下去的锦袍少年面露讥讽，似乎忘了之前的那一箭：“呵，一个不入品的小办书吏，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
啪！
燕来一甩手朝他脸上扇去，顿时把这小公子给抽懵了：我爸都没打过我。
“看什么？”横眉冷对那三个蠢蠢欲动的云天宗弟子，抽出剑抵向双目赤红，想要冲过来一血耻辱的锦袍少年，燕来冰冷道：“你的命又值几个钱。”
“这位大人真是好本事。”清雅女子抬脚走出，不理会身边举起弩箭的捕快，声色俱厉地看着燕来：“不问因由就接二连三地出手伤人，谁给你的胆子，莫真当我云天宗好欺！”
森冷书吏却是看向无动于衷的燕来，皱眉道：“多事。”
燕来朝他淡然一笑：“怕脏了你的手。”
“没有下次。”森冷书吏面无表情地警告他一声，随后转身离去。
别说还在愤慨，屡屡被人无视的云天宗四人，便是一旁的捕快也面面相觑，弄不懂这两人相处的方式怎么这般古怪。
清雅女子看着朝那辆马车登去的森冷书吏，突然恍然大悟，再看明显吁出口气的燕来，确定了心中所想，有些欲言欲止，却还是低声道：“谢了。”
“师姐？”黄衫女子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书陵你这是。”孟非也疑惑，却知道这位师妹并非患有失心疯之人，只是想不明白她为何要对这个数次羞辱他们的少年道谢。
作为受害者的锦袍少年只有一脸的阴晴不定，天知道这一天都遇上了什么事。
清雅女子看向孟非，惆然一笑，这长长的队伍一眼望过去，也就这么一辆马车，在宗门的时候尚觉得这位师兄虽喜欢清谈，但也算见识广博之辈，可还是失望，这点门道都看不出。
“那位大人可是来自宫里？”
清雅女子的问话让孟非一颤，不可思议地看向马车，现在才反应过来。
燕来撇了一眼这个观察敏锐，带着一身书气的女人，只是点了点头，随后一挥手，示意把他们押到负责看守的钦犯中。
说起长陵县薛进的女儿，有一段小故事，因为这段故事，艳羡其芳华的乡绅子弟没少风闻而去，无一不想着能够抱得美人归。
这源于永宁四年江宁城的那场七夕花灯节，这位当时年方不过十二的大家闺秀把那副千古难对的上联给挂了上去，只言谁能对出下联，便下嫁于他，不问家世，只看才学。
以儒家立学的江南一带最兴这类雅事，一时间传为佳话，虽说数年过去，但络绎而来的文人雅士不仅没少反而越来越多，只因这位薛家的小姐已经完全长开，长成了我见犹怜的梦中闺人。
若在寻常人家，如今年满十七的薛灵儿早到了出阁的年纪，但长陵薛家再怎样也是江北薛氏的五服宗亲，后者是武林世家，自己怎么的也就沾了些光，连家里的规矩，也多偏向于江湖风格。
所以就花灯节选婿这件事，薛进还是由着女儿的意思来，光从这点上就可以看出，薛灵儿还是颇得他疼爱的，当然，这也是他表达自己亏欠的一种方式。
毕竟薛进一脉充其量也只是长陵县内的一介乡绅，实力有限，薛灵儿又是长女，终究是泼出去的水，他自然得把钱财存在，把栽培的资源留给儿子。
所以薛灵儿并没有像她的其他堂姐堂妹一样，选择习武这条路，当然说到头，也是和燕来差不多原因，资质平平，没被看上。
按理说也算是天涯沦落人，但在同为长陵县出来的衙役们眼里，昔日艳羡不已的佳人如今成了死囚犯，倒是曾经的小人物少年，现下引来不少人羡慕。
再见到燕来，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先前还略显青涩的皂帽小子已经找不到了，出现在眼前的已经是做事沉稳，颇有一番能耐的朝廷干吏。
不过在薛灵儿的心中，这些形容词都不对，她眼中的燕来是毒辣又薄情寡义的，就好像他那张随时阴郁下来的脸一样，阴骘，无情！
每每看到黑白行服穿在身上，又佩剑跨马的燕来率队驶过，莫良道都会忍不住吹起声口哨，告诉旁人这是他哥们，私下与他闲聊也都是喈喈声羡慕不已，那些一同出自长陵的衙役也不再只把鸡蛋放在赵高这个篮子里，一有空就有意无意地与之靠近，套套近乎。
一想到这，赵高就恨得牙痒痒，自己也佩剑跨马了，可为何身上的衣服还是那套衙役青衣，明显档次就不一样，再看在一队威风凛凛的捕快中，显得与众不同的燕来，就忍不住在心中咒骂，想着这小子怎么就不坠下马来，脑袋开个花多好。
“呵，真是好大的威风。”
经过薛灵儿的时候，这个满肚子怨恨的少女来了句冷嘲热讽。
对于这个女人燕来没什么好计较的，故意在她面前表现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候，拍拍屁股走了。
与其和这些没脑子的人较劲，还不如想想这未来的路应该怎么走。
自从书生太监给自己发放福利之后，他就肯定了自己暂时的出路只能在朝而不是在野。
且不说他天赋如何，现在这个年纪修武其实很尴尬，甚至已经是鸡肋。
一般门派择徒都会从娃娃抓起，便是十二三岁收入门都觉得稍晚，最好是八九岁或者更小的时候。越是大门大派在这方面越为看重，年岁小，对师门的感情也会更深，若是开了窍懂了事才进师门，依附感肯定不强，也很难真正把宗门的兴衰视为己任，所以他们多偏向于好塑造，好培养的孩童。
这是针对那些天资高，打算培养为中坚力量的内门弟子，至于外门弟子，各大宗门依旧秉着只要不是阴险狡诈，大奸大恶之徒，只要能够承担授艺学费，也是来者不拒的，甚至一些后来表现出色的弟子，也有机会晋升内门，享受同等的栽培。
但这些，都与燕来无关，无论是年纪还是本钱他都没有，哪怕把脑袋磕破了也不会有人可怜，至于野庙子里遇乞丐，山崖下得真传这种奇遇事，他相信自己也没这福分了。
因为上天给予他的已经太多了。
既然这条路难行，他的人生轨迹又越往朝廷那边靠，而且据他所知，朝廷拥有的资源才是最多最广的，只是因为派系众多，相互倾轧过重，这才出现了需要承担站队错误的风险，否则朝廷体系实际上是最稳健最踏实的选择。
燕来一直相信，没有风险的机遇才最危险，比如现在他就没有拜师的兴趣，主要原因还是不愿承担那份人情，可在朝廷干差就不一样，形势不妙可以趁早抽身，顶多再次一无所有，也不会落下一个背叛师门的恶名。
不过要完成人生规划，也得是走一步看一步，眼下就有一道坎得先迈过。
这两天队伍行走的速度明显变慢了，早在南阳城外休整的时候他就听说了，沧澜山地面上现在聚集了很多武林人士，想干什么谁都知道。
从押解薛进一家到江宁府，进入兵马司大营，他就知道这次进京的任务没那么简单，其中的危险肯定是料想不到的。
自己在船上的遭遇只能说是刚巧撞上，可以论为倒霉，当然最终也是因祸得福。
可如今风声鹤唳，一切都已摆在了明面上，不再是偷偷摸摸的，那么一旦交上手，就将直接进入白热化，这种没有过渡的半道劫人，最终看的是谁本事更大。
燕来相信朝廷会有后手，但他也相信朝廷无法做到雷霆一击，一战溃敌，即便能赢，也得是在一番惨烈的厮杀过后。
那自己就要想方设法先保命了。
书生太监那边看似安全，眼下又提拔自己，但就算对方主动邀请，说能够庇护他，燕来也不敢过去。
大人物引来的总会是大人物，高手是要高手来对付的，自己这么只小苍蝇，躲在人群中都好过站在他身边，谁知道打起来是什么场面。
但他又不想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做没有意义的殊死搏斗，也不想学其他早已心中有数的衙役，或装死或选择逃跑，他得找机会立功，更上一层楼。
眼下机会来了，真是瞌睡了有人把枕头送上门，云天宗四子不正是最好的护身符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