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通混乱过后,村长、里正就分人群走了过来,稍后韩广地也接到了已经在半路上的族老们。
其实这些人哪还需要去请,都是知道这边儿的事儿的,都知道啥时候该出面,啥时候该躲严实喽。
等人们都到齐了,苏石看着自己从小叫到大的母亲、二哥,不断催促自己拿银子;那些平日里亲热的舅爷叔伯们局促不安的表情,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苏林氏看着丈夫落寞的样子就知道他还是过不了心中家族孝道的坎儿,只是,苏石自以为的家族至亲不过只是将他当作可以获利的旁人罢了。苏林氏微微叹了口气,轻抚着怀中襁褓里的小女儿,有抬头看看坐在小姑身边的大女儿,终于还是决定让丈夫看清事实的好。抬手轻拉了一下苏石的衣袖,提醒他现下的状况。
苏石回过神儿来,忙要张罗着搬凳子,烧开水,却被一旁的苏玉拦了下来:“三哥别忙!你那间处处漏风的的茅屋这诸位必是不愿进的,凳子茶水什么的,你们被分出来是个什么情景在座的也都知晓,净身出户的人有什么嘛好拿出来招待人的?难道要现在去旁人家借来不成?你放心呆在这儿,只要给了银子,这儿的人没人挑你这些!”说着似笑非笑的向被请来的各位道:“是吧?各位长辈们?”
老苏家这事儿的缘由这些人也是知道的,想当年苏老汉在的时候就请过他们作保分家,只是那时的情形与现在大不相同,房产、田地、铺子这些当时都是归苏石的,而且苏老汉立下过字据,当年苏刘氏老太太闹得就要死要活的,还得说人家苏石厚道仁义,没分这个家。可如今苏老汉一走,他们这些个人证竟然伙着老苏家分人苏石一个净身出户,这活好说不好听啊!所以这些人对苏石自是有愧的,哪还有闲心挑理?各个都盼着早完早了。当下纷纷表示无妨“早了了这事儿就早点散了吧,个人家里都忙着活计呢。”苏银这时在想找茬也是不能了。
作为小孩儿的苏小妹早早的被表哥韩梓山带出了门,不能参与这些大人的事儿的。
话说韩梓山带着小妹出来后就奔了村东头的张郎中家,重新为小妹清理伤口、换药包扎。
先前被故意弄裂的伤口由于有段时间了,伤口和布条黏在了一起,处理的时候少不得要受点罪的,疼的小妹眼泪汪汪的。梓山在一旁干着急,也帮不上什么忙,心疼的似是要哭了出来,手里还拿着糖块哄着小妹不哭。就这样小妹硬是没好意思掉眼泪。其实倒不是他不怕疼,主要是心理上总觉得自己在一个小孩子面前疼的掉眼泪太没面子了。却忘了自己现在就是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屁孩。事后多年,当听到梓山跟孩子们讲她从小就特别的坚强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虚的。这事儿吧,还真真儿是个误会。
包扎好,又取了点药,韩梓山这才领着小妹慢慢的往回走,其实梓山更想抱着小妹的,只是苏小妹死活不干,笑话,老是让个小孩子抱来抱去像什么话啊!
一路上两人走的慢,梓山不断地给她讲以前自己是怎么带她玩耍,希望小妹能够记起自己。小妹听者韩梓山的讲述才想起来,爹爹回来了,但是却没见自己的两个哥哥,遂问道:“梓山表哥对小妹真好,和哥哥们一样好!小妹想哥哥了,他们怎么没回来呢?梓山表哥知道吗?”
韩梓山看着小妹一边敷衍自己一边打听消息的小模样,不由觉得好笑,伸手揉了揉小丫头毛茸茸的发顶,解释道:“你就要盖房子买地的,正好我家叔叔有这手艺,还认识县里的地保中人,但是今天赶不过来,这不我娘就留下小雨,小斤儿在家等一天,明天带着我叔叔他们一起回来。”
“这么说,小妹要有新房子住啦?太好了!”这还真是现今为止小妹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不过转念一想,盖房子。买地,这可都是砸银子的,爹爹哪里来的银子?
“是舅舅在城里当了一副项圈,据说这项圈还和舅舅身世有关呢,这不为了姥姥这事儿,就给当了,索性那项圈做工精细,多得了些银子,这才能成事儿的。”看着小妹忽喜忽疑的小脸,梓山主动为她解忧。
瞬间小妹没了有屋有田的喜悦,有的更多的是担忧。梓山再说些什么她已经听不下去了,只是嗯嗯啊啊的敷衍着。
“梓山!小妹回家喽!”远处传来爹爹的呼唤声。
小妹知道家里的事儿是告一段落了,小孩儿们可以回家了。急急忙忙的拉起梓山往回跑,半路迎上出来找他们的苏爹爹,小妹一下子就扑了过去。
苏石就势抱起小妹,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里,又去接梓山手中的药包,梓山闪过,道:“舅舅抱小妹就好了,药不重。”
苏石不再执意,便拍了拍梓山的肩头,招呼着一起回家。
小妹伏在爹爹的怀里,她能感觉得到爹爹身上的气息不同了,不再沉闷,阴郁。像是阳光终于穿过了厚厚的云层,投洒下来的感觉。很是舒服。小妹喜欢这样的爹爹,双手抱着爹爹的脖子,将头枕在父亲不算太宽厚的肩膀上,心中一片安逸。
“舅舅,刚刚小妹说不记得事了,这情况可严重吗?梓山刚才也问了村里的郎中,可是他也说不出一二来,像是没法子医治了,您看要不要带着小妹去城里看看?”韩梓山看着腻在苏石怀里的小妹,担心的问着。
苏石轻轻抚着女儿的头顶,轻声回答:“要去看看的,一定要去的,我已跟你的父母商议过了,等家里的事情都安顿下来,就要带小妹去城里就医了,到时少不得要在你家叨扰的。”
“舅舅这是哪里的话!我父母自是希望舅舅带着小妹过来住的,还巴不得小妹常住才好呢,我更是欢喜的!”
“梓山表哥在读书?”小妹听着他们的对话,终于知道自己一直觉得别扭的地方,他们说的都是官话,也就是前世的普通话,并不是乡间的土语方言。
苏石是因为早年就读过书,娘亲是爹爹先生的女儿,自是会说官话的,自己和哥哥们自小跟着说了官话,不过连苏姑姑的官话都带着乡音的,梓山说的却标准,由此可见这孩子必然也是在读书的。
“你梓山表哥现在已经是童生了。”苏石为女儿解答,话语间满是赞赏。
“爹爹,大哥也喜欢读书写字的,哥哥也能考童生吗?”小妹状似天真的问着,主要是提醒父亲两个哥哥都到年龄该进学了。在这个时代,读书才是改变命运的根本。
不出所料,苏石听了一下子沉寂了下来,他何尝不想送两个儿子进学?只是现下……自己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妻子体弱需调养,女儿受伤要治疗,一家人的日子总是要过的,不由心中一酸:“会的,能考上的,小妹让爹爹慢慢来,都会好的。”
“嗯!小妹相信爹爹!”苏小妹知道自己戳中了父亲的伤心事,但又没法儿,只能紧了紧抱着父亲的脖颈的双臂,像是要把自己微薄的力量传递给父亲。
苏石感觉到女软软的手臂上轻柔的力道,心中莫名的踏实下来。苏玉说的没错,自己有妻子儿女,自己要为自己的家人活着,为真正骨血至亲活着。
韩梓山静静看着父女两个的交流,想起母亲常说的话:三舅舅并不是天生的憨实懦弱,好欺负,只是他把勇敢定错了位。现在的三舅舅,很好。
这时,路边枯黄的荒草里突然窜出一条瘦瘦小小的人影,背着手拦在了三人面前。
细一看,是个邋里邋遢的小男孩儿,七八岁的样子,看着衣料不错,只是让他糟蹋的脏乱的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头上扎着红绳竖着“冲天杵”的小辫,一头的干草,一脸的脏污,拦下了三人也不说话,只是背着手。仰着头看着苏石,呵呵的傻笑。
苏小妹却知道这脏小子其实只是在看自己。这孩子是大伯家的三哥哥,苏全寿。母亲说他是天生的痴儿,也是苏家老宅那边在这十几天间唯一给她们送过东西的人。
小妹拍拍爹爹的手臂,让他将自己放下来。掏出娘亲为自己准备的小手绢,走到苏全寿跟前,一边唠叨一边给他擦脸上的泥污:“三哥哥,你怎么又弄得这么脏啊!不是给你准备了帕子了吗?怎么弄丢了?你看看你这鼻涕,都快过河了都!哎哎……不许就着我手擤鼻涕!我嫌你脏的哦!”
小妹捏着被苏全寿擤过鼻涕的手绢,一脸的生无可恋……哭丧着脸看向一边看着他们笑得开心的父亲,赌气道:“爹爹!你还笑!这帕子我不要了!”
苏石看着女儿一脸嫌弃的小样子,又看看一旁傻笑的小侄子,憋着笑安慰道:“好!咱们小妹不要了,回头让你娘再给你做新的。”
小妹听到父亲的话一噎,忍了忍,终于还是放弃了,叹了口气:“算了吧,回头好好洗洗还是能用的。”
”好!回家爹爹帮你洗干净。”
苏小妹捏着手绢忍了又忍,还是不自然的将手绢递给了苏石:”爹爹你帮我收着,回去帮我洗干净哦!我不想再碰它了!”回过头对依然看着她傻笑的苏全寿恶狠狠的说:“记住了!以后自己擤鼻涕!”
苏全寿笑呵呵的不住点头,他不懂小妹大串的话的意思,但是他知道小妹不嫌弃他,不像小柳和小凤那样背地里欺负他,也不像小莲那样嫌他脏不理他。
“小妹是妹妹,妹妹好!嘿嘿!”
“好你妹啊好!”小妹看着他的傻样子不禁低声诅咒了一句。
“是俺妹,俺是哥哥,哥哥要对妹妹好!”说着伸出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脏脏的手里捧着一个干净的手帕包,鼓鼓的露出一点蛋类的青皮。往小妹面前送了送:“给妹妹,妹妹吃!”
小妹结过,还挺沉的,小心的放在地上,蹲下身身来,解开手帕一看是三颗青皮的鸭蛋,不大,干干净净的躺在手帕上。小妹没看了眼跟她一起蹲下来的苏全寿,伸出小手,一把拉住了他的耳朵,揪着教训道:“三哥哥,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不许再那你家的东西给我了,我不要!你怎么就不听话呢?”说着眼圈竟泛起了红。
苏全寿本就比小妹要高一头多,小妹本是够不到他的,只是见小妹一伸手,他就自己将头就了过来,送到小妹手边,呵呵傻笑的任小妹揪着自己,还不住的将蛋往小妹身前推:“不是家的,捡的,草里捡的。干净的,妹妹吃。”
苏石赶忙过来“小妹可不行欺负哥哥!”说着将小妹的手拉开,又帮苏全寿理了理衣服,摘掉他头上的干草,轻声道:“寿儿自己吃,妹妹不吃!”
苏全寿对着苏石嘿嘿一笑,让过他,歪着头对着已站起身来的小妹继续说:“俺吃了,不香。妹妹吃,婶娘弄得香。好吃!”
苏小妹看着苏全寿一直挂着傻笑的小脸儿,执着推着帕子的脏乎乎的小手,心中一阵阵的酸楚。有谁会知道,这个别人眼里脏乎乎的小傻子,在他的心中一直开着最最纯洁美好的花儿呢!
“看着像是野鸭蛋,小妹要不就收下吧,全寿表弟不像是说谎的。”韩梓山见这傻表弟还是真心疼小妹的,再见小妹眼圈红红的站在一边不说话,忍不住替表弟说了两句好话。
不想一旁的苏全寿忽然生起气来,一本正经的对着梓山说:“哥哥不说谎,妹妹不让俺说瞎话的,妹妹生气!”说完竟然转身就跑了。
苏石和韩梓山都是一愣,倒是小妹笑了:“三哥哥不会说谎的,他说是捡的那就是捡的了。”
说着,蹲下来重新包好帕子,站起来,对着梓山道:“他听不明白太长的话,不过能抓关键字,听到自己的名字,又听到‘说谎’,这就理会错了,生气跑了。”抱着手帕包着的野鸭蛋皱了皱小鼻头,神气的说:“不过,用不到两天他就会找回来的,这帕子他可宝贝着呢,娘亲给了他他都没用过,净糟蹋我的啦!”
韩梓山摇了摇头,很是无奈。
小妹抬手抹了把鼻头,仰这一张高兴的小脸儿对着爹爹说:“这回好了,可以回去给娘亲蒸水蛋吃了!”说着将包小心的护在怀里。
苏石沉沉的答应着重新抱起女儿,稳稳地将她搂在臂弯里。
韩梓山一旁看着小妹娇俏的笑脸,和弯弯的笑眼中闪闪的晶莹的光。心想夜空里最亮的星子也不过如此吧。
伴着远处的炊烟和犬吠,三人加快了脚步向着不远处的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