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火脚步虚浮地走在沙地上,沙子烫得脚心发疼。头顶火伞高张,炙烤得整片沙漠犹如一个天然的大火炉。放眼望去,一片死气沉沉的土黄色,除了沙子里偶尔爬过一只沙鼠,见不到一点生命的迹象。
离火苦笑着看着自己身后不时晃动的的九条尾巴,天劫的后遗症还真是严重。自从上次在胡杨林里被十道天雷劈过以后,自愈的能力便大不如前。往常普通的刀剑根本奈她不得,便是被上古神器伤了,只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吐纳一番,一天光景就能恢复个八九成。现在已经三天了,她还保持着半人半狐的样子,火红的长发垂到腰际,两只小巧玲珑的狐狸耳朵半隐半现,眉心月牙形的妖印浅浅淡淡,狭长的美目泛着紫色的光芒,若是完全化成人形,必定是个美艳不输妲己的红颜祸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道长长的疤痕自眉心月牙一直划过左脸,在白瓷般的脸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碧蓝晴空中一丝云都见不到,唯有炎炎烈日,霸道地向世人宣示它的存在。看样子这几天都不会下雨呢,绿洲中的水只怕也要干了吧。
离火抬起一只爪子遮挡着炽热的阳光。她一点也不担心旱季的到来,作为一只修行了上千年的狐妖,若是连干旱都对付不了,枉为狐族,至于其他生灵的死活,与她无关。
虽然她现在还不能施展法术,但最多只要一天,她就可以腾云驾雾回到自己的狐狸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要不了一天她就会累倒在沙漠里被重重沙子掩埋,那可就悲剧啰。
修行了上千年,法力自是高强。不死之身可保她不被饥饿所累,只靠吸取天地精气维生,却保不了她不被累死。更何况她刚刚历完九尾天劫,身体虚弱,万一精疲力尽倒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无人问津,她这不死之身也只能等着慢慢腐烂了。得找个地方歇会儿,养精蓄锐。
离火将仅存的真气灌入双爪之中,指甲陡然伸长了一寸有余。她用这双钢爪刨着地上的沙子,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便挖好了一个大洞。她跳了进去,用沙子将洞口堵得严严实实。天空很快消失不见,洞里阴暗凉爽。离火舒服地躺下,闭上眼睛假寐,全身毛孔舒张,吐纳着天地精气,以保证自己尽快恢复。
一滴泪滴到离火的左脸,眼泪的湿咸刺激得伤口一阵抽搐。离火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一个眉眼精致的少年跪坐在她身旁,默默地流泪,晶莹的泪珠自斜飞的凤眼中一滴滴滚落,落到沙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离火很想抬起手去擦掉他的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啊,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哭呢?可是手怎么都抬不起来,她试了试腿也不行,全身都动不了了,她突然感到一种失去掌控的恐慌,奋力地踢蹬着,妄图挣脱束缚身体的枷锁。
离火在梦中胡乱踢蹬着惊醒了。她坐起身扶着额头苦笑了一声,这几天怎么老是梦到那个少年?那个救了她的少年,是叫霍启吧,他的父亲是这么叫他的。
真是个多管闲事的讨厌鬼,离火想。之前要不是忙着历天劫,她早就把他抓起来好好打一顿屁股了,竟敢拿石子砸她。不过好歹他也救了她,这笔账就一笔勾销吧。可硬掰着她的嘴灌牛奶又怎么算?那群无知的凡人不知道她早已不需要依靠食物生存,以为不吃不喝就是要绝食了。别人都不管她,唯有霍启,那个多管闲事的小鬼非逼着她每天吃东西,还自以为是地叫她“狐兄”?且不说她是只母狐狸,以她的年龄,做他的老祖宗都绰绰有余了。
不过自己是多久没有尝过食物的滋味了呢?好像有一千年了,一千年前修成不死之身就再也没吃过东西。
没有人知道离火来自哪里,也没有人知道离火为什么叫离火,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父母为啥给她起这么怪异的名字。
离火家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西周,那时还有父母兄长保护她。从他们离开后她便学着照顾自己,几千年来一直如此,而且照顾得很好。如今甚至超越父母和兄长,在无人护法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历完九尾天劫。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能伤害她,再也没人能欺负她,她会一直平平安安活下去,直到兄长们回来。
那个小鬼说,只有广袤无垠的大沙漠才配得上她,长安城的深宅大院不适合她。他又怎么知道几千年来她什么地方没去过,什么生活没见识过。长安,大秦,楼兰,回鹘,日本,高丽,生活在哪里都一样,她都能好好地照顾自己,像当初兄长叮嘱的那样。
只是在一个地方生活的久了,难免会厌倦。没有家,就没有真正的归宿。她每在一个地方生活几年就不得不离开,不仅仅因为千年不变的容颜,还因为寂寞。
她是妖,注定了不能融入人类的生活中,不能得到真正的温暖。所以她不停地流浪,来到一个全新的地方用短暂的温暖来舒缓自己近乎麻痹的心,然后离开,寻找下一个目的地。
几千年来不是没有遇到故地重游的情况,只是物是人非,当年的心境随时光流逝烟消云散了。
她讨厌这样的感觉,于是来到地广人稀的沙漠,一待就是五百年。
沙漠里常年死寂,除了风沙再难看到人烟,即便偶尔去人类村落散心也不会有人认得她,她不必担心秘密被看穿,可以长长久久地生活在这里,每天做着重复枯燥的事,修行,打坐,历劫,无聊时躺在沙上看看天,善心大发时度几个濒临死亡的倒霉鬼走出沙漠,旱季来临时降下几场甘霖。
久而久之她便被传成沙漠里的圣兽。迷路的行人在生死之际会看到一只美丽的火狐,引领他们找到绿洲;久旱不雨时只需拜拜圣兽的石像,十有八九就会降下一场大雨。
她可不是什么圣人,只是外出散步时不想看到死尸,天气干燥时受不了毒辣的太阳罢了,其他人的死活,****何事?
调息了一日,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面部伤痕也完全消失不见。离火轻轻推掌,地面被轰出一个大洞,她轻轻巧巧飞身出去,稳稳当当落地。
九条尾巴轻轻一晃消失在身后,用力地拽了拽两只耳朵,狐耳变成头上花钿。此时的离火完全是一个十六七岁美丽少女的样子,任谁也看不出这纯美如冰山雪莲的女孩儿竟是千年狐妖所化。
离火看了看天空,掐指一算,今晚会有龙卷风来袭。不过她今天太累了,没心思去救死扶伤,还是尽快回自己的狐狸窝睡一觉是正经。
玉指轻叩结成手印,丹唇亲启念出咒语,离火周围数丈的地方刮起一阵狂风,托着她的身体升上天空,随手抓过一朵浮云,身体如离弦的箭射了出去。
离火的窝设在沙漠里的一处弃城里,里面曾经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她施展法术移动砖石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巨大的府邸,又在周围种上草木,自地底引出暗河的水做成喷泉,引来沙漠里各种动物栖息在那里,现在那里已是一处生机勃勃的人间仙境了。
她还在城外设了结界,生人看得见却进不去。每当有脱水的行人看到这座孤城,发了疯似的跑过去,结果却发现城门总停在自己前方几丈远的地方,海市蜃楼般总也触摸不到,最后筋疲力竭而死。
最残忍的事莫过于生的希望近在咫尺却抓不住,只能怀着恐惧之心等待死亡。离火显然深谙此道,她很会折磨人。
巨大的浴池里放满了天山顶上的温泉水,这是疗伤的圣药,凡人一生也求不到。
轻轻褪下身上的衣物,离火玉白曼妙的胴体在蒸腾的气雾中若隐若现。纤细的玉足踏进池中,她蹲下身子任池水淹没自己的双腿,腰部,胸口,脖颈,最后是头顶。火红的长发随意飘在水面上,像西施浣过的锦缎。
温热的泉水灌入口鼻,胸中仅有的空气很快排尽。离火只是一动不动泡在水中,连避水咒也不施,享受着这种窒息的感觉,反正怎样也淹不死。
良久,离火感觉达到极限了,猛地抬起头,长发在空中甩出优美的弧度,带出飞溅的晶莹水花,一朵一朵绽放在池旁点缀着野花的草地上。她抹着脸上的水珠,身体随波动的池水起浮,唇角勾起一抹凄然的笑,无限动人。
离火走出浴池,曲线玲珑的身体裹上一层轻纱,长发湿漉漉的,垂在脑后。一只粉蝶飞来,停在她葱根般的指尖上,她将指尖凑近唇前,轻轻吻了那粉蝶一下,粉蝶又翩翩飞走了。
随便找了个树桩坐下,离火端起自制的清茶小酌一口,清香的茶味溢满唇齿。
今日不知是怎么了,没有往日那般悠闲自得,好像有件事没做又想不起来,心里堵得慌。究竟是什么事呢?离火托着腮细细回忆着。
龙卷风!离火紫色的瞳孔骤然缩紧,“忽”的一声站起来,茶水泼了一身也浑然不觉。
霍家商队是往长安方向走的,算算日子应该还没走出沙漠,万一遇上龙卷风一队的人都必死无疑。
别人她不在乎,可她忘不了霍启的眼泪,为她而流的眼泪。
除了母亲,就算是父亲和兄长也不曾为她流过一滴泪。人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那个人类的少年,只是萍水相逢,为一只不相关的狐狸流泪,如此痴傻之人,恐怕再难找出第二个来。
罢了罢了,这次就算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从此之后再无瓜葛。
离火玉指一勾,挂在树上的衣服飞了过来披在她身上,头发也来不及挽,急急走了出去,只希望目前还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