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尖是一个明亮的光点,一点点向魔王两眼间靠近。
光点在视野中变大,变淡,出现重影。
他看见两个模糊的小光球带着一种奇怪的节奏在他面前跃动。
一瞬间,曾经类似的经历在脑中闪过。
那应该是在什么地方的屋脊上,轻装持剑的骑士不带一丝颤抖的剑尖刺向他的脸。视野中两点跃动的小光球变成两个,然后又化作三个模糊的光团。
楼下的大厅传出轻快的舞曲,波尔卡?玛祖卡?早已听不清了。
他迈出舞步,跟着节拍,侧过身。
闪耀着银光的剑身,从他眼前滑去。
他的手向上稍微一举,抖腕,变形的钢条狠击到骑士腰上。保持不住平衡骑士,从屋脊跌下。伴着轻快的舞曲,滑过倾斜的屋顶,不可阻挡地向地面坠落。
噔,噔噔噔噔,噔噔
鲜红之花绽放于大地。
魔王回过神。
肩往后使劲靠,横着身体,刺剑的剑身从他眼前刺过。
青年也贴到他身旁。
他抖腕,剑身呈波浪形颤动,向青年骑士腰上击去。
突击时,青年的身体一直保持着弓形,魔王的剑横扫来时,正好从他腹前掠过,挑落一颗扣子。
青年伸直右脚横着抵到地上,止住突击的势头,同时抽回手,小腿再次用力,一跃离开魔王攻击的范围,回到冲刺之前的位置。
厉害。
魔王第一次见到这样剧烈弯腰的突击法,暗暗赞叹。想象中,若要保持躬身的状态急速突进,只能依托强大的腰力和脚力,只从这两点来看,眼前的这个青年所能施展出的力量远比他上去能施展的要多得多。
一击不中后,他后撤的速度之快,不止是反应敏捷了。青年这一套动作流畅自然,后跃时,发力的那一只脚下都没有踩伏草丛,说明他并非是在魔王回击时才做出归位的决定,而是在出手之前就准备这样做了。
要么他是一个决斗高手,要么他的剑技本身就是这样的。
不管是那种可能性,魔王都很头疼,因为这个青年的实力在这一年讨伐他的骑士中绝对能排进前五。
如果是在平时,不过是魔王摇摇食指的事。
而现在,进行的是决斗。按照规则,不能使用魔法......可这还不是他要面对的最大的问题。
有一句话,他不记得是谁说的了,大概的意思是:当一个人控制不住地开始回忆往事时,他就真的老了。
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像刚才那样,只是看见似曾相识的画面后,居然就能陷入一段回忆,还是在一场决斗中。
如果不是他反应还跟得上,说不定就被刺中了。
他立剑于胸前,警惕地看着青年,重新评估起青年的实力。
青年骑士不准备给他机会,一下又猛地前突而来。
这一次,青年前倾着挺直上半身,双腿大迈。整个上半身贴近地面,就像没有双腿一样一下滑到魔王面前,随意抖一个剑花后,又向后一滑,立即站回原位。
啪!
魔王胸前第二颗扣子绽了线,崩落地面。
他双眼死死盯着青年,不敢低头,任衬衣敞开豁口。
背后隐隐冒出冷汗。
并不是害怕被刺中。
虽然明面上决斗的规则非常简单,一共两条:其一,只能使用拳头和事先准备好的剑做为武器;其二,有至少一人死亡或投降时,决斗终止。但是在漫长的实践中,骑士们很快发现了这套规则的问题:当两个实力比较接近的骑士决斗时,不要说击毙对方,可能连击中对方的次数都很少。
所以当决斗这一行为最早开始流行时,经常会见到两个骑士不吃不喝激战几天几夜,最后筋疲力竭双双投降的场面。
决斗的本意是为骑士们提供一条相对便捷、公平又体面的解决问题的途径。发展成无休止地缠斗,不止没有让一切更便捷。除了体面外,在效率上甚至比斗殴、谩骂这些古老的方法更低下。
为了避免这样无意的情况继续下去,决斗的第三条规则被提了出来:先击中决斗对手三次的人等同于击毙对手。
这样规定的好处显而易见:首先,再也不会出现之前那样打上三天三夜还不分胜负的情况,实力再接近的骑士,就算互相对着胡乱挥剑,怎么也能中三下;其次,减弱了决斗的血腥味,虽然偶尔的死斗无法避免,但次数越来越少,更多的情况下,决斗中的骑士们克制而风度翩翩,迅速而简洁地在对手身上留下三道剑痕,利落地解决战斗。
于是这一条规则就随着决斗的习俗而慢慢流传下来,成为决斗中不言自明的隐藏规则。
魔王可以让自己的皮肤坚如钢铁,不是纹刻了特殊魔纹的武器根本无法伤到他分毫。
可要是在决斗中中了青年骑士三剑,即代表他输了这场决斗。
这三剑才是魔王害怕的根源。
凭着超然的直觉和反应速度,他避开了青年骑士的第一剑,并且灵巧地反手刺中青年骑士一剑。
然而,青年没有因此停住进攻的势头,他就像满月夜的头狼,用平静的眼神书写原始的冲动。中了魔王的剑没有让他气馁,也没有让他退缩。
第二剑,他的速度更快,力量更大,动作更灵活。
他如何移动,如何压下手腕,如何出手,所有他行动的细节都被魔王都看在眼里。针对他的每一个动作,魔王都有一套反制的方法和理论,虽然他以魔法称雄,可毕竟是活了近两百年的男人,什么知识都会接触一点。所以剑术理论他多多少少也了解过一点,加上本身出众的体质,只是随意玩玩的剑技却也强大无比。
强大到从未在决斗中落败。
不论是名号多响亮的人,剑豪也好,剑圣也好,他都能在一息之内轻松击败。
然而面对眼前这个青年,他内心不安了。
并非是青年强过昔日的剑圣,而是魔王的动作,跟不上他的思维了。
他能分析出青年骑士的每一个动作,甚至能根据他上一个动作大概预测到下一步将会怎么行动。可当出手之时,总会慢上两拍。
“啪啪”,两掌轻拍的短暂时间短到平时总是被忽视,可放在决斗中,这两拍间可以出剑,可以挑刺,可以突进。一个人放下剑,伸出手,向前冲,直到刺破敌人的喉管,只需要两拍。
对魔王来说,这不止是慢了两拍,更是说明他们的水平已经不在一个级别上了。
再次醒来后,他总会感觉自己老了,这种感觉是出现在哀思与孤独中的呻吟,听上去凄惨,却并未痛及骨肉。
对待讨伐者,他也是一股脑地消灭了事,根本体会不到自己的身体到底衰老到什么地步。
刚刚那一剑让他体会到了。
看到地上那颗被刺落的扣子,魔王默然悲痛。
他觉得自己像是眼睁睁看着屠夫从自己身上斩下一块肉的牲口,知道即将来到的是怎么样一种悲惨的命运,可除了哀嚎,没有其他办法。那个名为“时间”的屠夫甚至不在意你是否哀嚎,他只是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安然地把刀插到牲口身体里。
魔王这样想着,身上的汗越来越多,他甚至不敢进攻,而是斜摆着剑,后退了两步。
足尖一点,四周的草丛微微一乱。
青年骑士前脚刚一离地,身体就前进了一个身位,刺剑被送到魔王胸前。
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每一丝气力都被正好消耗在突进中。
干干净净的动作让魔王一窒。
刺击瞄准的是他胸口,剑身离他还有半步,只需要往一旁轻侧开身,就一定能躲过——
剑尖一挑。
啪!
魔王领口的扣子被挑开,飞到草丛里。
青年骑士迅速收手回身,摆好防御的架势。
魔王感觉有点呼吸不过来了,不管怎么吸气,总还是感觉很闷,只能加快呼吸的频率,短促地吸气。
“呼哧,呼哧......”
喘息的声音传到自己耳朵里,魔王愣了。
这哪里是一个魔王应有王者姿态?
分明就是一个垂死挣扎的老人。
抬起头。
被阳关洗涤的青年犹如一尊古老的圣像,看着魔王的眼中好像尽是悲悯,他再一次放下剑。
魔王心脏猛跳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难道我要输了吗?就这样输了吗?输给这样一个小子?
他不怕输,他怕死。
他不会死,魔王会死。
只要这一剑刺到他身上,那魔王就会死。
不,当他心中开始害怕时,魔王就已经死了。
青年动身了。
年迈的魔王看见了一把反射着阳光的钢制刺剑,青年握剑的手背上亮白的皮肤,皮甲袖口绽开的一段线头,青年金黄的头发,脚下青绿的草丛和草丛间黑色的泥土。
他还看见四周矗立的斑驳的石柱,屋檐水槽中堆积的树叶,半个身子暴露阳光里的厨师长伸出手向他喊着什么,看不清面孔的花匠靠在墙边,脚边有一快碎掉的砖石。
他横过剑,象征性地阻挡对手的进攻。
很快,他将迎来魔王的身涯中第二次失败。
这一次,没有审判,没有旁听,没有铁链和法阵,没有封印。
只有一个青年骑士,和一柄普通的刺剑。
真是可笑,之前自己居然还想教训他......
年迈的魔王无奈地一笑,突刺的剑离他越来越近。
果然,骑士最终还是会战胜魔王,拯救公主......
公主!
公主!
那个姑娘在他脑中笑了起来。
不能放弃!
还有任务需要你去完成!
魔王在恍惚中醒过神,慌张地伸出手,对着青年骑士
摇了摇食指。
刺剑立马下垂,错开魔王,插进他身后的土地里。
皮甲一边往前飞,一边往下落,纷纷砸的他脚下。
魔王扶着胸口,喘着气。
一旁的厨师长目瞪口呆,有些无力地说:“魔王大人,按照规则,决斗时是不能使用魔法的......”
“现在没有这个规则了。”
厨师长欲言又止地看看他。
魔王把手中的剑一下插进土里,活动着全身:“别给我说什么古法不能随意变更的屁话。我是魔王,我说的话就是规则。”
厨师长还想争辩时——
“喵~”
魔王脚边传来一声猫叫,一只毛色金黄的小猫从软皮甲中探出了头。
黑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