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飞快地跑出顶上插着红旗的学校门口,跑过两边开满了白色野菊花的乡间小路,又穿过一片长满了杂草的已经荒芜了的平原,然后横穿过一条尘土飞扬的公路,最后进入一片绿油油的菜园时,中午的田野里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我才渐渐地放慢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停下来的时候我俯下身体弯着腰,却又尽量抬头把脸对着淡蓝色的天空,眯着眼睛对着光灿灿的太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把双手撑在自己稍微屈起的双侧膝盖上,任由汗水从身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掉。三月的早春阳光明媚,碧空如洗,但是当一阵略带清凉的风吹过时,我却冷得就像刚从冰窖里爬出来似的。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受到刺激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怀疑我的脑袋是否会像气球那般爆裂开来。
好不容易不再喘气了,支配发冷的神经也渐渐地恢复了正常,我回过了神来。我发现自己已经在原地里发了好长时间的呆了。我自以为我在思考些什么,却发现脑袋里面空空荡荡的,我居然什么都没有想,或者说我已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还悲哀地发现,早上那些在我面前一一后退过去的美妙景物此时在我眼前重新掠过时,无一不显得色彩黯淡,死气沉沉,甚至比起最冷的冬天还要萧瑟清冷。它们再无法引起我关注的目光以及那些兴致勃勃观赏的情怀了。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拖着疲惫的双腿继续往前走。当我折入一个寂静的山谷时,一只身上有着暗红色花纹的黑色蝴蝶从一簇野菊花里飞了出来,看到我时它不仅不害怕,反而在我身体周围轻盈地飞翔着。我似乎还能听到它轻拍薄翼的声音。然而我机械地走了过去。往常,我多么喜欢那些蝴蝶曼妙的舞姿。我觉得它们拥有像天使一样神秘美丽的翅膀。然而在今天我的眼里,那只不过是一小块色彩鲜艳的尘埃罢了。
这一段路死一般的寂静,除了那只蝴蝶,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刻意回避我似的。如此一来我却反而更能心安理得地继续失魂落魄下去。我像个幽灵似的停停走走,突然又想起了早上出门时有几个人并不是带着欣赏喜悦的目光注视我的,他们紧盯着我看的目光里其实充满了各种怪异甚至调侃的况味,只是因为当时我的心情过分激动,以至于没有留意罢了。照此看来,晓晴的话就更有依据了。
可是再进一步地仔细想想吧,当晓晴在教室里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说出那一句话后,我是不是就已经开始深信不疑了呢?我想起了母亲那天晚上对父亲流露出怀疑质问的语气。母亲难道也已经觉察到什么了吗?在这座偏僻的小山村里哪一家的母猪产下多少猪崽都有可能成为哄动一时的头条,更何况是这种以前从未发生过的爆炸性的绯闻呢?但是,母亲为什么也选择了沉默呢?是还未得到真正的确认,还是,不敢相信这残酷的现实而选择了自欺欺人呢?
我深深地喟叹着,我倒希望母亲别太早获悉真相才好。如若不然,性情粗暴易怒,感情又极端脆弱偏激的母亲真不知要如何去承受才好?我边走边想着,那个“后妈”,她该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对于这个我从未见过,完全没有印象的人,我居然在心里影影绰绰地勾画出了一个轮廓来。面貌与肤色我尚未能确定,但是她一定体态优雅,举止端庄,无论对谁都面带微笑,性情不温不火吧?还有,她不仅受过良好的教育,且善解人意,更能与父亲畅通无阻地交流思想与感情。或许,她还有一份体面的职业呢!我甚至可以肯定,她一定是一个与母亲截然不同的人。
我不由苦笑了一声,不仅为自己,更为母亲深深地感觉到气馁。因为我已经可以确定,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母亲都远远比不上她。我也几乎可以断定:如果真要父亲在母亲与那个女人间只选其一的话,那以结果当然可想而知了。
我开始心烦意乱起来。我完全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将这件事情告诉母亲。况且,就算我不说吧,母亲再怎么感觉迟钝,再怎么后知后觉,再怎么自欺欺人都好,她迟早都会知道的。而我如今所能做的,也只是将这残酷的事情尽量传述得更委婉些,更轻描淡写些,从而减少对母亲更进一步的刺激与伤害罢了。至于要如何做,如何说出来,我的心里却完全没有半点把握。就这样我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家门口,一抬头,发现两扇木门紧闭着,门已经上锁了。我这才想起,母亲去镇上卖菜还没有回来。
门是很少上锁的,却不知为什么这次母亲出去的时候将它锁上了。好在我的书包里一直备有钥匙,但我没有马上开门进去,而是一转身坐在了门栏上,我发现我真不愿意再走进去了。
房屋里面熟悉的景物太令人触目伤感了。早晨从这里走出来的,那个欢快明亮,充满希望的林璟儿,当她再次回到这里时,又重新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冰冷孤独的小女孩了。这中间只不过隔了三四个小时的时间,变化的快速与极端令她自己都难以招架。而如果说她只是被打回原型的话,可能还好受一些,因为那意味着她没有失去什么,或损失什么。但是事实上,她如今的感觉却是:她就像被人拉上了风光无限的天堂,当她在高高的云端还来不及领略幸福的感觉时,就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给狠狠地推倒了,她又跌落在了原来的那个地方。
如果说她损失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她已经在恍然间彻底地明白了过来:希望之神已经远离了她,她再也无法拥有像昨晚,像早上那般那样泾渭分明的幸福感觉了。
没错,她损失了她一切的希望。
就像现在,她只能像个傻瓜似地呆呆地坐在自家的门口黯然神伤,然后她又不得不喃喃地自我安慰起来:算了吧,就当是做了一场美梦罢了。现在梦醒了,一切也就消失了。
当然梦有多美,醒来后的觉悟当然也就有多残酷。
我曾经在乡间的小路上,在还未播种的干涸田野里,在夕阳落下,云霞还像火一样燃烧着的傍晚,在暗地里偷偷地窥探卫晓东与卫晓晴俩兄妹一左一右地陪伴在他们和善的父亲身旁出门散步。有时兄妹俩紧紧地拉扯着父亲的双手大声喧嚣,争夺话语权;有时他们就环绕着父亲像活泼的小鹿那样追逐嬉戏,故作争执;有时候狡黠的晓晴还会假装跌倒在草地上,然后作出大声哭泣的样子来。但所有的人都能听出那哭泣声里并无疼痛或委屈的感情。相反还带着明显诡计得逞的得意情绪。因为每次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她的父亲就会故作慌张地跑上前去抱起心爱的女儿,继而转头对莽撞的哥哥装腔作势地喝斥几句。而当兄妹俩再次言归于好,亲热地拉扯着父亲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我总是无望地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温馨背影,内心充满了说不出来的渴望与失落。
那个我曾经憧憬千万遍的情节,就在两天前,它以一种始料不及的姿态出现在了我面前,我空白了十二年的感情在刹那间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慷慨赐予;我渴望并岂盼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温馨画面终于降临到了我头上。可我还未从那份喜悦与激动中冷却下来时,便有人在我耳边大声地嘲笑我:你所认为的幸福感觉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谎言!一个天大的笑话罢了!
我冷冷地看着这个在我耳边嘲笑我的人。我并不认识他,因为我看到的只是冰冷而透明存在的空气,我甚至无从分辨那个对我说话的声音是男还是女的,但我的身体里有股强烈的触感在游走,一个阴恻恻充满了无尽嘲讽的声音在清晰地撞击着我的每一根神经。但是现在他已经不说话了,他只是在冷笑。他岂图用一股冷冷地笑声来打击我,摧毁我所剩无几,摇摇欲坠的意志与决心。但是我依然听到我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地反驳,勿宁说在自欺欺人地反驳他也好:其实我的爸爸,他绝对不是一个行为轻率,能够轻易诱惑,一个没有责任感的人!或者他这样做,自有他说不出来的原因,或者无从解释的难言之隐吧。
“是么?”那个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人轻轻地回答了我一声后,又只顾冷笑了起来。
“一定是这样的!”我大声地回答说。我以为他会反驳我,但是我等了好一会后依然不见回应。也许他早已看穿了我的心虚,不好意思揭穿我;也许是他觉得,与一个顽固不化的人继续争执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但是冷笑声依然不时地响起来。
“难道不是吗!”我终于恼羞成怒地大叫起来,并且愤怒地从门槛上站了起来。我双手握拳,就像随时准备回击迎面而来的。
冷笑声止息了。刚才一直在我身旁索绕的那股明显的存在感也随之消失了。他已经感觉到了不耐烦而离开了吗?
但是我一点也轻松不起来,相反,我的心就像被系上了两根看不见的麻绳似的,麻绳的两端,有两股强大的力量在反方向地进行一场殊死较量。这较量的结果就像要我的心脏扯成两瓣似的,我痛得几乎要窒息了。
多后似后我第一次在病房里看到一位年轻的癌症女患者临死前挣扎的样子,透过她呆滞的眼神,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看到自己年少时呆立在自家门槛前的那副模样来,同样那么绝望,那么痛楚,那么的,捉不住一丝希望。
我全身大汗淋漓,软绵绵地重新瘫坐在门槛上。胸口的难受总算缓和了一些,但是呼吸还是感觉艰难,就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堵在那里似的。
一个晰长的影子悄无声息的投落进了我正痛苦低垂的眼帘里。我抬头一看,居然是背着书包的卫晓东。
“你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病了?”卫晓东拉下他的书包把它放在地上,蹲下身体来看着我。
“我可能快要死了。”我说。语气轻描淡写地就像在说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似的。
“别乱说,你只是感冒了还没好,你应该在家里多休息几天再去上学的。”卫晓东说完突然转过身体背对着我,说,“快起来,我背你到卫生院去看医生。”
我苦笑了一声,说,“不用了,我妈一会就回来了。她会带我去看医生的。”
“璟儿。”卫晓东回过头来迟疑地看着我,说,“你妈,可能到县城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呆呆地看着卫晓东,心跳得更加厉害了。
“我刚才遇到从镇上卖完菜回来的云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说他回来的路上突然看到你妈上了一辆开往县城的汽车,他猜想可能是找你爸爸去了。他还要我回家后问问我妈妈,你妈有没有托她照顾你。云伯说,他看到你妈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似的,他在后面喊她她也不回答。云伯本来想上车把你妈拉下来的,但是等他把菜筐放好后,那辆车却已经开走了。”
“这么说,我妈也知道了。”我喃喃地说,心里面毫不惊讶。
“璟儿,你也知道你爸爸的事情了吗?”卫晓东问。
“是晓晴告诉我的。”我说。
“她真多嘴!唯恐天下不乱怎么的!”卫晓东的脸上浮起愠怒神色。
“我应该感谢她才对,至少我不会到现在还一无所知。”我说。
“璟儿,我还是背你去看医生吧。你的脸色白得就像纸一样。”卫晓东皱起了额眉,说。
我摇摇头,说:“你先扶我到楼上吧,也许休息一会就没事了。”
“这样能行吗?”卫晓东有点不情愿。
“没事的,只是感冒还没完全好,楼上还有药片呢,我可以继续吃。”我说。
于是卫晓东把我驮到他的后背上,我想身材瘦小的我并未给他带来多少负担,因为他像是很轻松地便把我背到了阁楼上,又在我的指示下把我放到了小床上。随后他又敏捷地转身,一手挟着我一侧的胳膊,一手拿走了我后背上的书包。我还未回过神来,他又手脚麻利地帮我脱去了我身上穿着的那件纯棉外套。这种亲昵的举止绝对不是平日里那个羞怯内向的我所能接受的。但此时我浑身无力,虚弱地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外界发生的任何事情,或者此刻发生在我身上的任何事情都是我的身体和意志不能加以控制和抵抗的,但是好在,站在我面前的是我一向最为信任的,大哥一般的卫晓东。
我躺下后,冰凉的身体随后被温暖的棉被给包裹了起来,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我用感激的眼神看着卫晓东,说:“幸亏有你,不然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这没什么,我奶奶生病的时候我经常这样照顾她的。”卫晓东站在我床头上对我腼腆地笑了笑。又说,“你中午还没吃饭吧,我奶奶昨晚做了很多面包,我去拿几个给你吃。”
“不用了,我吃不下。”我说
“嗯,面包是挺难下咽的,要不喝粥吧,我到家里看看有没有煮粥。没有的话我叫我妈煮一些带来给你。所以你要等一会儿。”
“我什么也不想吃。”
“那怎么行呢,要不,我给你倒杯水吧。”
“你回去吧。”我说。尽管卫晓东的关怀给我带来了某种程度上的安慰和温暖,但我仍然希望他尽快离开,要是被母亲看到她一定会不高兴的。
“剩下你一个人在家里,我实在不放心。”卫晓东看着我,说。
“我已经好很多了。”我强打起精神对他说,“况且,要是被邻居们看到一定会说闲话的。我不想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猜疑。”
“原来,你是害怕别人的非议呀!”卫晓东终于明白过来了,但是恍然大悟后他突然转过头去不敢再看我,并且满脸胀得通红。
“莫须有的谣言和伤害,有谁不害怕呢?”我突然想起了母亲,便叹息着回答说。
“不!”卫晓东却突然看着我,他的眼神炯炯发亮。他的神情像是刚刚被一种什么感情,或者什么东西给无意间挑明白了似的。我真不喜欢卫晓东这个样子,这个样子令我觉得不安。
“我可不害怕别人的非议,就像我关心璟儿一样,要是这种关心换来的是别人的闲言闲语的话,那就让别人嚼舌头去好了。我可不在乎!”卫晓东理直气壮地继续说。
“那你倒不如别关心我好了!”我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
“你——”卫晓东想继续说什么,却终于不再开口,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我索性把头转向内侧,赌气地不去看他。
“那么,你好好休息吧。”卫晓东说。随后我听到他迟疑着走下了楼梯。脚步声由近而远,当我听到它们终于消失在两扇合拢的木门后时,我才轻轻地舒了口气。我突然想起卫晓东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学校里的吗?难道他是因为看到我跑出了学校才尾随我回到家里来的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然而这个问题只是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立刻又想起了我的母亲来。卫晓东说她坐汽车去了县里,在此之前母亲完全没有对我透露出一丝蛛丝马迹来,这是不是说明她是临时做这种决定的呢?看来关于父亲的那些流言并非空穴来风,胡乱猜测。
正因如此,母亲才会做出如此盲目冲动的举动来。
我更为母亲担心了,就算她坐车到了县城又怎么样,在县城里她像无头苍蝇那样到处乱撞就能找到父亲了吗?就算她找到了父亲吧,她就能把父亲带回家来了吗?还有父亲,他会对母亲如何解释呢?他会不会对自己的所做所为觉得愧疚,感到于心不安吗?以后他会如何面对我与母亲?而更为重要的是,父亲,他会不会为了所谓的那位“后妈”,而彻底地抛弃这个家,远离我和母亲俩个人呢?
刹那间里我的脑海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担忧与疑虑。这些问题都是我不得不面对,不得不思考,却又难以过多承受的,所以没多一会儿我就觉得自己头晕脑胀,眼皮沉重地就像要永远合上了似的。要是能永远地沉睡过去的话,那么我也就不必再去面对这一连串痛苦的打击与忧虑了,这样未免不是件轻松甚至愉快的事情。生活真的太不堪折磨太无奈了。当我这样想过后,我就似乎真的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