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鬼山村落】
那一天战场的遗迹上飘起了红色的大雪,远山跌宕的轮廓从黑灰色的山麓下缓缓卷起,无数割裂开来的尸身像一段段灼烧殆尽的树桩,凌乱地陈设在驿路两旁,黑色的血液在昏黄的暮光里发出细腻而薄脆的光亮。
此起彼伏的嘶喊声撕破了鬼山人的耳膜,他们从村庄里蜂拥而出。
逃,逃,逃。
奔亡的队伍浩浩汤汤,像一条臃肿的蠕虫,逶迤而去。
逃亡的队伍滑移到山脚下的时候,一声悲怆的哀号响遏了逃亡的声浪,“死影,死影军团。”人群混乱起来,疯狂的黑点如同翻卷而来的褐色潮水回涌向村庄。
“妈妈,妈妈”,祁奴疯狂地叫嚣起来。无数的脚掌频繁地击打在倒下的身体上,在骨头的缝隙里发出尖利的声响。
祁奴像是发疯一般推搡着身边的乡邻。“让一让,让一让,求求你们让一让。”
灰色的人群终于散去。
祁奴木讷地冲向一滩殷红的血渍,他的指甲不断地抠进早已踩踏紧致的冰雪里,隆冬的森寒从他稚弱的皮肤上攀援而上。他的手指已经无法曲张,以一种怪异而生硬的姿态一次次机械地叩击着地面。
空气里突然传来一阵透明的涟漪,带着火辣辣的刺疼,祁奴的后背豁然洞开一条细长的口子,他终于哭出声来,“妈妈,妈妈……”。
“她已经死了”。
一道钝重的声音从马背上传来,那人的手中握着一只灰色的皮鞭。
祁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般,依旧缓慢而坚韧地抠挖着冰雪,红色的血水翻涌了上来。
两个戎装的士兵拉开了他,另外几个士兵用随身佩戴的刀剑挖出了那具尸体。尸体脸上的轮廓已经无法辨认,泛开的肌肉像是一层层残败的碎布胡乱地遮盖着森白的头骨,碎裂的手足耷拉下来,在漫天红色的风雪中招摇弋舞。
男孩疯狂地挣扎起来,他紧紧咬住士兵的手臂,士兵的下颌用力地咬紧,没有发出任何呻吟声。祁奴嘶吼一声,浑浊的脆响之后,漫天血雾喷溅,祁奴啐出了口中的血肉,士兵的手终于急剧地颤抖了一下。祁奴趁机挣脱了束缚。
他奔跑到早已冷却下来的尸身前,不断地把尸体上已经破裂开来的皮表合拢,一遍,一遍地。他的小手颤抖着,母亲蘸满血污的脸容在他的掌中无声地开阖着,那张脸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寒冷,在他空茫的瞳孔里散发出森寒的光亮。他骤然松手,合起的皮肤滑落下去,他把脸埋在母亲已经凹陷下去的胸前,发出一声声短促凄厉的嘶鸣。。
突然,一道腥热散落在祁奴的后颈上。他缓缓地侧过头,一个士兵的头颅在红色的雪地上忘情地翻滚着,可以看见剖裂开来的粗大血管和白色的脊髓。祁奴弯下身子开始干呕。
那正是刚刚拉住他的士兵。祁奴迷茫的眼神在持刀人的脸上来回逡巡,他的神色一如山脉深处的玄冰,沉寂而安然。
“废物,连一个孩子都捉不住。”
干将看了祁奴一眼,说:“带上他,疾速行军,死影军团的追兵就要到了,让鬼山活着的人向西侧迁徙,我们在山顶截杀追兵。”
“干将大人,带上这个累赘有什么用?”
干将诡秘地笑了笑,“你迟早会知道的,如果那时你还活着的话。”
【喦(yan)国主城,丽都】
酒肆林立的街市四处涂抹着末世般疯狂的光华,像是一副副色泽饱满到即将溃烂的图画。
如果你在丽都之中行走,你一定会听到这样情节暧昧而又奇幻的传闻;喦王割据三城,换取一个巫鞑国女子,巫鞑国的死影军团进驻三山,一路劫杀,剁碎的尸身填满了山谷的凹洼和溪涧,一块块尸体如同一整个深秋的落叶邹然铺就于黑灰色的山体之上,你甚至可以看见陡峭的山峦一圈圈肿胀,无数黑色的倒刺从泥土里伸展出来,那是楔刻在鬼山人身上早已被砍钝的刀斧。那一天鬼山上甚至飘起了红色的大雪,干将不顾喦王退兵诏谕率领大军沿途抵抗,在堑谷之中只身阻击,砍杀敌军三万余人,砍废囤积的刀剑填满了周遭的峡谷,世人名之为残剑冢。
今天的丽都显得格外的喧嚣,流尘包裹起的马足翻卷而来,驿路两旁硕大的华盖如同睡莲在涟漪中浮沉游移,随行的护卫像两条长蛇盘踞驿路的两侧,黑色的鳞甲上泛出片片坚硬的光泽。
酒肆里的座客正低声地议论着道听途说的消息。
“听说喦王用鬼山,巫沼,阴荼三城从巫鞑国换取了一名女子,那个女子貌可倾城,舞技超绝,而且深谙巫蛊之术,此次喦王以观赏舞姬为由急召三大藩王,却又让他们带上自己最好的近护卫一同入宫,丽都恐怕又要血雨腥风了。”
“是啊,喦王自负,行事唯一的明确之处就是从来不杀没有准备的人。”
“可是他也的确有着自负的资本,你们知道吗?据说喦王的千翼阁里有一枚用乌龙之骨雕琢而成的异骰,上有天,甘,地,未四位,每次运转起来就是三百周年,它会替喦王找到一个人,相传只要那个人活着,喦国就会永世不灭,而那个人就是传说中的神纵使。”【神纵使:传说中喦国最强大的人,每一任神纵使的额间都有着天蓝色的图腾,据说那是被神赋予的印记。他们还有着另外两项不为人知的秘密使命,负责神界之间的传讯以及处决王的权利。】
“神纵使?”
“你们不知道吧?干将将军就是现任的神纵使。”
“干将?那个继承了神族血脉的人?”
“现在算算时间也该到下一任神纵使出现的时候了。”
“你们是说干将这次会死?”’
“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据说那枚异骰至今还在喦王宫的祭台上旋转,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这在喦国的历史上还是唯一的一次,神纵使的传承一旦出现断层,天下必将大乱。”
【喦王宫,千翼阁】
喦王斜倚在床榻上。死寂的空间里,猝然起伏的呼喊声突兀地响起,“报,干将将军被困鬼山,已经断粮数月了。”一个满身血污的士兵跪倒在地上。
喦王缓缓地侧过脸,侍婢撑开轻纱。喦王白皙光洁的面容坦露在清晨暧昧的光线里,那张脸仿佛有着一瞬间就可以令世间所有男子都为之动容的妖冶,只是这样的一张脸生在了一个男子的身上,却多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
“你已经很久没有平静地呼吸了吧?”温柔的声音潮湿蠕软,像是耳膜上突然遗落了几道虫子的足迹。
两侧太监的身子已经开始颤抖,他们小心地控制着呼吸的节奏,一声声,在竭力地压制中显得漫长而生疏。他们知道喦王从来不会那么温柔地说话,除非,是对那些活不了多久的人。
士兵抬起头看到了喦王的脸,然后瞬间低下了头。
喦王的手指缓缓地接近士兵的脸,他怜惜地抚摸着他额头上那些干涸的黑色血痕,说:“除了刚才的事情,你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你……你很美……”士兵也不知道这句荒谬的话究竟是怎么说出口的。
四周突然一齐发出了钝重的声响,所有人的膝盖都像是被折断了一样一同扑倒下来。他们的额头贴紧地面,匍匐的身体都以一种极度浮夸的姿态战栗着。
喦王微笑着弹了弹手指,四周的空间突然沉寂了下来。
突然,一道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嚎啕声响了起来。
飘溅的血肉像是新发的笋叶一片片剥离母体,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尺寸和厚度被悉心地篡改着,一叠叠垒起,形成了一座粘稠而腥气扑鼻的红色塔楼。士兵的身体转瞬间就只剩下了一副森白的骨架。
一个太监弹了弹手上的血渍,走到喦王的身边狡黠地问道:“这个是要拿去喂井尾吗?”【井尾;喦王座下四大杀手之一,极善潜伏和追踪,豹尾,其上密布蟒纹,形如井字,由此得名。】
喦王温柔地掀了掀嘴角,“拿去让三个藩王尝尝吧,他们应该很快就到丽都了。不过你这个老阉奴现在还真是越来越没有创意了啊。”
喦王转身向外走去,快要走出阁楼的时候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笑了笑,鼻息里突然溢出了一个短促而破裂的音节——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