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母亲，没人理解、支持我，两个姐姐相隔太远，有心无力，校长当面假惺惺地说，别怕，不听话的学生狠狠地打，谁敢不服找他，背开我又教唆学生：“别怕夏老师，‘矬子把’（侏儒）一个，打不够一下，捏不够一把，她一个班主任算老几，还有我堂堂校长给你们撑腰呢！”
头一年刚好堂哥的一对双胞胎夏勇、夏小少和校长的女儿胡燕都在我班上，他们让孩子在班上捣乱，上课迟到、早退，下课打架斗殴、胡作非为，还不敢说，说了堂嫂去学校给我难堪，故意让我在学生面前下不来台。刚开始又没经验，以为校长真是好心，便也学他们，对那种不服管教的学生真的用细竹棍抽手，表面上倒也起点作用，但私下更反感，补课的学生越来越少。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当别人面我故做坚强，背开他们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我还不敢让母亲知道，怕她跟我一起怄气。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发牢骚：“真没见过，堂哥和校长，咋是那样的人？我又没得罪他们，凭啥这样对我？特别是家长最让人怄气，我辛辛苦苦无偿给他们孩子补课，非但落不了一个好，反而听信校长的话来学校闹事，我是何苦？”
“你大哥就是这样，他是家门希望家门倒（衰），你两个姐姐他整不着了，只有从你身上下手；胡子华跟他是郎舅，肯定要一个鼻孔出气，不过人家大小是个头儿，你该尊重还是得尊重他，只要对他服服帖帖，日子久了，他也不好再找岔；家长闹也是因为没文化，你只有让他们的孩子学到真正的知识，时间长了，他们自然会分辨出谁好谁坏、谁对谁错。至于学生，都六年级了，按理说也该懂些事了，你不能学校长他们的打人，要以理服人，你要多长几个心眼——真心、关心、耐心、用心就好了，真心对他们好，像对亲姐弟一样关心爱护他们，耐心地讲道理，用心教好书，我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会明白你的苦心……”母亲一口气讲了许多道理让我茅塞顿开。
虽然我个性中坚强的一面也不允许我就此认输，便牢记母亲的教导，并努力照着去做，加之母亲为了我安心在学校补课，常常不等我粮菜吃完就给我送去，懂事一点的学生被母亲所感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虽然仍有一部分家长来找麻烦，虽然校长始终千方百计整我，但学生一个个变乖了，就连堂哥的双胞胎都不再听堂哥嫂的摆布，更别说胡燕，非但不听大人的，反而在学习、纪律、劳动各方面都是同学们的表率，气得他们大骂胡燕是叛徒，给他们丢脸，没出息。（后来事实证明，胡燕很棒，初中毕业考上了师专。）
校长气得要死，他很难相信我一个“矬子把”能把这群野马制服，反倒是他——一个高出我二十公分的堂堂校长竟威风扫地，放学路边的大石头上常有不堪入目的脏话骂他，他宿舍里不时有人丢大便进去，茶杯里常有一股尿味，他咬定是我班学生所为，说我没来之前没出现过这事。谁恶作剧丢大小便我无从查证，至于那些笔迹很容易核对，我反反复复查证过根本不是我班学生的字体。
说实在话我也想骂他个狗血淋头，但校长再不好，为人师表的我也不能让学生去糟蹋和诽谤他，我必须让学生走正道，绝对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利用学生打击老师，那不是误人子弟吗？
这个心眼不好的校长年年考倒数第一，终于在我走后被撤去校长职务，再后来连中心学校也罩不住，只好把他开除了。当然这是后话。
堂哥也没好下场，也在母亲去世两年后那个冬天，利用农民不懂法律知识变相收税，实则是搜刮民脂民膏，让人恨之入骨，后来走夜路时被人用乱棒打死，尸体被野狗啃了个稀巴烂，至今没查出凶手。村民们拍手称快，说：“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真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老天爷还是长了眼睛的。”
善恶终有报？母亲一生行善，虽然她自己过得不开心不如意，有时穷苦不堪，但对比她更穷的人她总是想方设法去关心去照顾，穷亲戚，包括乞丐走到夏家大院，别人没一个会搭理，只有母亲从来不嫌弃，宁可自己少吃一顿饭也不会让人家饿着肚子走掉，为此同夏家其他人一样势利的父亲听信五伯母的谗言常为此修理母亲，可母亲背开父亲还会接济比自己更穷的人，连爷奶那对恶人她都照样善待，为什么长眼的老天爷却不善报菩萨心肠的母亲呢？
有人问我：“做母亲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是什么？”
“是希望儿女争气个个有出息，能快快乐乐、健健康康、美满幸福，你们六姊妹从小都很争气，小时候欺负你们的人考试不及格甚至吃零蛋，而你们个个考双百，年年得奖状，为她争了光，那满墙的奖状足以让她开心自豪。如今你们一个个混得挺不错，让她挺直了腰杆做人。虽然她前半生受尽磨难，可后半生有儿女孝顺，又儿孙满堂，她是个挺容易知足的人，这难道不是善报吗？”
我宁可善报在她自己身上，让她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再过上十年或二十年的幸福日子，她才过花甲之年而已，按中国人的平均寿命计算她根本不够一辈子，她完全可以在享受十年甚至二十年，因为在今后的岁月里，我们的工作不会像以前那样忙碌拼命了，特别是我，早已准备下学年从一年级带起，一直“跟班上”，那样我就有充裕的时间关心照顾她了，可长眼的老天爷为什么不让阎王爷将生死薄上母亲寿命栏里的那个“六十二”的“六”字头上一点一横去掉让它变成“八”呢！那么今后的二十年里母亲不是可以享享清福了吗？
当堂姨再一次哭晕时，我翻出母亲生前依赖它们才能入眠的安定片给堂姨服下，让她好好睡了一觉，醒来后她把我拉到门外轻声问我；“春啊，你给姨说实话，你是不是自己悄悄找了一个对象，他住在一个要走两小时山路，自然条件比我们这儿还要差的地方？你妈说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如果传言是真的，她会死不闭眼，你别看她眼睛是闭上了，可她嘴巴却张那么大，她一定是想亲口问你这事呢！不知是无法启齿，还是同我说了太多话而耗尽了力气。你两个姐姐都有嫁到城里去了，不说你非要嫁到城里去，至少也要找个交通便利点环境好一点的地方去。你小弟学习那么好，考大学不成问题，你们几个当姐姐的又都那么心疼他，一定会全力支持他的，前途问题根本不用她担心；你两个哥嫂有田有地，有吃有穿，儿女双全，她也放心得下，唯独你，从小营养不良，体弱多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最怕走路，她还听说你对象那里不产稻米，只产小麦，而你从小不吃任何面食……”堂姨继续絮絮叨叨，至于她说些什么我已听不进去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原来她是想问这个，可不知为什么没问，以致带着深深的遗憾而去了。事实上史平那里有的是稻田，何况就算一辈子没有一颗米吃，我也不在乎，只要是陪自己所爱的人一起生活，哪怕吃草咽糠我同样感到快乐幸福。
我伤心，我难过，我彷徨无助，我心乱如麻，理不清头绪，我不想失去母亲后再失去史平，我无法承受同时失去生命中两个同等重要的人，但我更不能让母亲死不瞑目、灵魂不安，我不得不违心地轻声告诉母亲：“妈，您放心，我和他只是同学是要好的异性朋友，我还小，又一事无成，这几年我不会考虑个人问题，我会先立业后成家，您安息吧！”奇怪的是当我说完这些，她张开的嘴自然合拢了，而且脸也比先前安祥多了。
虽然是炎夏时节，我却感到眼前大雪飞舞，浑身发冷，我的心凉到冰点，碎成粉末。我悲我痛，我烦我恼，我绝望，我号啕大哭，哭我从此失去了一面镜子，一盏灯塔，一个虽没文化却比任何一个有文化的老师教给我的知识都有要多得多的能正确引领我健康成长的平凡而又伟大了不起的母亲；哭我也许面临着失去一个我爱的和爱我的初恋情人。我哭得日月无光、天蹋地陷，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到最后我眼睛肿得看不见东西，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仍不住地抽噎，大家劝我：“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不吃不喝，伤心难过，我们也难过，你看小弟都陪你哭坏了身体，你要坚强一点，你一向是个坚强的孩子啊，现在怎么这样脆弱了呢？”
“不！我妈她没有死，她不会丢下我和小弟不管的，她只是太累太累了，想躺下好好休息休息，你们不要把她放进棺材里，把她放在床上吧！好好睡一觉，明天她还会醒过来。真的，老天不会这么不公平的，她还没享过一天福呢！怎么可以死？怎么可以？”
“对，你说得对！她是太累太累了，你们就别打扰她，让她安安心心休息吧！”
直到出殡时，我还不相信母亲真的离我们远去了，我求他们把棺盖打开，说不定她突然醒过来，却因推不开棺盖而被活埋掉。
他们劝我：“春儿，醒醒吧！她真的去了，到极乐世界去了，你必须接受和面对这严酷的现实，你要想开些，她活得太累，现在终于解脱了，你就让她走吧！不然她的灵魂会不安的！”
是的，她的确是太累，而我这个做女儿的因连续带两个毕业班，礼拜天、节假日都得补课，包括寒假，也就春节放了几天假，正月初五就开课了，虽然补课时学生从来没齐过，但哪怕只有一个人，我都坚持在校，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把自己捆在学校里，根本没有时间照顾她，偶尔回家把脏衣服拿到学校去洗，或者偷偷带个篮子在学校附近打点猪草送回去她都会批评我，说我不该剥削学生的宝贵时间，我说：“我哪有剥削他们？我节假日补课谁发我一分钱？我被他们剥削了多少？再说学习也得劳逸结合，人多一篮子猪草或洗点衣服只要十几分钟就搞定了，你一个人做还得几个小时；家里用水还得到五、六百米以外去挑，而学校旁边就是小河，相比之下哪个划算？我吃家时里的用家里的，难道这么一点事也不能做吗？”
“不能！当心人家给你小鞋穿。你刚走上工作岗位，又遇上这么糟糕的班，我怎么能再拖你的后腿，我现在还动得了能帮帮你，等有一天双脚一伸你想我帮，我也懒得理你了。你一心用在教学上，家里事你啥也别操心，要想我开心，就拿张奖状回来……”
“这个班不考倒数第一名，就要烧高香，我是不做这个梦！”
“我只是说说而已，你不要有太大压力，凡事尽心尽力、尽职尽责、问心无愧就好。总之以后不准再管家里的事。”
“难道我连回来拿粮菜都有不可以吗？”
“不可以！我不会让你饿肚子的。就算我没时间送，院里那么多孩子，谁不能给你带去？”
“我想你，也不能回家吗？”
“有啥好想的？”
我很少回家，每次回去，她像防贼似的，生怕我偷篮子或脏衣服，在家呆久一点就催。后来不等我粮菜吃完就给我提前送去，要我找不到回家的任何借口。
母亲就这样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地为我们呕心沥血，稍懂事一点的学生被母亲那高尚无私的奉献精神所感动，于是起早贪黑用起功来，尽管不少同学尽了最大努力，但由于基础实在太差，升学时我们勉强考了个中游水平。我觉得很沮丧，想不通，母亲安慰我：“有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不少家长说，如果仍是校长带，肯定一个也考不上。下一年努力吧！”
第二个毕业班也好不到哪里去。本来我讲好从一年级“跟班上”的，校长表面上满口答应，到开学时所有人早早就进了各个教室，只有六年级教室没老师。我不可能去抢吧？没法，只好又带毕业班。好在比上一个班多了五个周时间，而且稍稍多了那么一点经验，但如果不提高升学率，我自认为不好向各方面交待，所以更得拼命。
母亲仍是跑上跑下为我做这做那，本来身体不好的她有一天终于累倒了，她还安慰我说没事，两个姐姐知道了，怪我太大意，执意把母亲送到医院去，一检查，天哪，五脏六腑全有病！不得不住院治疗，住院期间我极少去看望她，每次去她都语重心长地说我：“春啊，你刚刚参加工作，去年成绩又不理想，而且家长送孩子上学也不容易，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病耽误了学生，我最清楚没文化的苦楚。我的身体我清楚，不碍事的，只不过是过去太亏待它了，如今条件好了，我不会再亏待它，只要多养一段时间就啥病也没有了，你不用为我担心。早点回学校去吧！以后别来了，一个来回一天，对学生是多少大的损失呀！走吧快走吧！”
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医生会诊得出结论：母亲的病没治了！五脏六腑全部衰竭了！若只是某一个内脏坏死，我们绝对会全力以赴给她救治，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只要她能多活上几年，然而一切都太迟了！背开母亲医生都说再住下去也是多花冤枉钱，不如好吃好喝让她多享受一点，可依她的个性回家哪里闲得住？便将她转到一个离家最近的私人诊所，请了一个可靠的亲戚看护。在那里又住了一段时间后，眼看气色越不越差，赶紧自制一副担架把她抬回家，仅仅五天她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