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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过河之卒

第五日夜里,气温骤降,天地间苍茫茫的,弥漫着浓浓的雾气。

凉伊月辗转反侧,想起蔚尹野薰还睡在破旧的中军帐里,怎么也睡不着。

她从箱子里翻出自己带来的貂皮大氅,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翠鸾在外间睡得正熟,整个人包裹得跟粽子似的,看起来居然有几分好笑。

一踏出门口,就觉得冷风扑面而来,寒意沁骨,呼出的气都是白色的雾。

凉伊月吸吸鼻子,小跑着来到蔚尹野薰借宿的中军帐篷,她犹豫一下,轻轻撩开一点边,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亮着煤油灯,郭雨泽和几个将军围坐在桌子旁,看着地图,不知道在讨论着什么。

“你们怎么还没睡?”凉伊月掀开毡帘进去。

几个人看到她都吃了一惊,站起来施礼。

凉伊月摆摆手,“这里是军中,不需要那么多规矩,”她打量了一圈,皱着眉头问:“野薰呢?”

几个人都露出异样的神色。

凉伊月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冷下脸来,沉声又问了一遍:“野薰在哪里?”

郭雨泽擦一把额头的冷汗,躬身道:“不敢欺瞒公主,蔚尹将军今夜去袭营了。”

“你说什么?!”这句话听得凉伊月心惊胆战,连声容都变了。

“蔚尹将军说,这样僵持下去,不等南岳打过来,我们自己就先垮了,所以,必须主动出击。”莫不问解释道。

凉伊月想起他对蔚尹野薰的逼迫,恨得牙根直痒痒,狠狠瞪了他一眼,问郭雨泽:“野薰有什么计划?”

郭雨泽清了清嗓子,赞叹地说道:“蔚尹将军真是个良将,他思虑周全。两日前已经命令萨拉骨带着两千匹战马去南岳诈降,南岳最喜欢我们的战马,不论是否相信他真心投降,一定会收下战马。蔚尹将军交代,今天夜里,萨拉骨他们在南岳马厩放鞭炮,那些马必然受惊,我们的战马就会带着它们跑来剑凌关。南岳军中就会大乱,他带着五千轻骑兵出去,趁着夜色的掩护袭营,南岳一定咽不下这口气,明天必定攻城。”

凉伊月沉默了良久,才清楚缓慢地问:“五千?他只带了五千人?”

“是,”郭雨泽说,“蔚尹将军说,深入敌中,危险异常,我们要保存实力。”

凉伊月猛地抬眼瞪着他,声音都打着颤:“你们明知道危险,竟然还让他去?!”

郭雨泽略微诧异地打量她愤懑的脸色,低声道:“末将等汗颜,末将们也要求自己带兵去,蔚尹将军留下,可是蔚尹将军一定要自己去。”

凉伊月咬紧嘴唇,脸色铁青。

“公主,”郭雨泽想了想,又说道,“蔚尹将军机敏过人、武艺高超,上次孤军奋战,在上百名南岳铁骑中来去自如,还一举斩杀了敌人的大将,公主不必为他的安危担心。”

“你……”凉伊月瞪他一眼,放缓了语气,“这件事你们怎么不跟我商量?”

郭雨泽道:“将军吩咐,这件事绝不能告诉公主和若公子。”

“他不准你们就不说?”凉伊月冷冷哼道。

郭雨泽正要解释,一个小兵冲进来,满脸欢喜地嚷道:“战马回来了!”

凉伊月一下子跌坐在旁边的矮墩上。

不出蔚尹野薰所料,被送去的战马受到惊吓以后,直奔剑凌关而来,南岳数千匹战马盲目地跟着它们一起跑了过来。

南岳军中顿时大乱。

蔚尹野薰带着五千轻骑兵直接杀进去,在他们还没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挑了无数军帐、杀敌过万,就像尖刀一样直插过去,丝毫不作停留。

等到南岳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回到剑凌关下。

剑凌关城门打开,在他们进入后马上匆匆关闭。

气急败坏的南岳军在城墙外发动猛烈攻势。

沉寂了几天的战斗再次打响。

在城门口,凉伊月看着满身是血的蔚尹野薰,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蔚尹野薰看到她的样子,心里热乎乎的,嘴里却打趣道:“公主纵横沙场,不会见不得血吧?”

凉伊月深深看了他一眼,咬了咬牙,半天才说道:“你的血……和别人的怎么能一样。”

蔚尹野薰怔了怔,笑容敛去了,眸中漾起浓浓的温柔,半晌,低声说:“你别担心,都是别人的血,我没受伤。”

凉伊月顿时喜出望外,“真的?”

蔚尹野薰用力点了点头。

旁边的郭雨泽察言观色,大声笑道:“幸亏驸马爷平安无事回来了,要不然公主一定把我们这几个老家伙生吞活剥了不可。”

凉伊月顿时羞得无地自容。

蔚尹野薰悄悄拉住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被激怒的南岳军又开始猛烈地攻城。

经过一个白昼的生死搏杀,夜幕再次笼罩关山内外的时候,双方都已经筋疲力尽。

南岳终于吹响了收兵的号角。

手臂上扎着白色布条的军士在浸满鲜血的战场上忙碌着,寻找幸存的伤兵。

城墙上,围拢在一团团篝火旁,北宴士兵们大口大口喝着稀粥,偶尔谈论几句今天的战事和刚刚失去的兄弟。

夜风吹拂,蔚尹野薰坐在硝烟弥漫的城头,遥望着下面累累的尸骨,心思辗转,冒着这么惨重的损失也要强攻,看来濮阳熙是真的被激怒了。

虽然这是蔚尹野薰想要的结果,可是,他对这场战事的结局,依然并不看好。

要怎么打赢呢……正思忖着……

“野薰!”凉伊月气喘吁吁地跑上来。

“怎么了?”蔚尹野薰应声回头。

凉伊月从怀里掏出一个饼子给他,“我听说你今天还什么都没吃。”

“啊,我倒是忘了。”蔚尹野薰笑着接过来,掰了一块放嘴里,一边慢慢嚼着,一边又看着城墙下的累累尸体。

“你别担心,”凉伊月安慰道,“我们会打赢的。”

蔚尹野薰抬眼,对上她忧心忡忡的视线,微笑着说:“是,我们一定会打赢的。”

“野薰……”凉伊月皱眉,还待要说什么。

背后突然一声大响,两个人猝然转头,只见篝火旁盛粥的木桶被踢翻了,咕噜噜滚到一边。

凉伊月蓦地沉下脸,还未等开口,蔚尹野薰已经站起来,冷冷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蔚尹将军,”说话的士兵中气十足、嗓门洪亮,方圆百米内几乎都听得见,“老子们天天玩命打仗,换来的是什么?这粥稀得能照出影子!天天连点肉末都看不见!”

又有人附和道:“就是,我们中军流血拼命,连口饭都吃不饱。前锋营什么事都不干,还不愁吃喝!”

凉伊月听得怒气上涌,军中最忌派系之争,莫不问身为中军主将,这带的都是什么兵?

她迈前一步,还未等开口,蔚尹野薰已经闪身挡在她前面,直视那个士兵,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士兵道:“将军要惩罚我吗?就算是要打我罚我,我也要说!老子叫黄可发。”

周围的士兵听到他们争执,都围过来,愤愤不平地看着蔚尹野薰,七嘴八舌地说:“这仗打不下去了。”

“黄可发说的都是实话。”

“我们干吗饿着肚子玩命?”

“……”

凉伊月听得火大,蔚尹野薰抬手止住他们的话头,挑眉问黄可发:“黄可发,你今天杀敌多少?”

“六个。”黄可发骄傲地说。

“那你身上的伤是杀敌的时候受的?”蔚尹野薰打量着他缠着厚厚绷带还在渗血的胳膊。

“是。”黄可发语气里满满的都是自豪。

“很好,你的勇气值得嘉奖。”蔚尹野薰赞道,凉伊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黄可发顿时露出喜色,岂料蔚尹野薰接下来说道:“但是你除了勇气和愚蠢一无所有。”

众人先是愕然,然后怒。

蔚尹野薰视线从他们脸上扫过,冷冷地问黄可发:“你看我身上有没有伤?”

黄可发摇摇头。

“四十七个。”

“呃……”

“我今天杀敌的数目。”

黄可发的表情由错愕变成震惊,其他人也不敢置信地看着蔚尹野薰。

“你们,”蔚尹野薰视线又在周围冷冷扫了一圈,“我真的以你们为耻。”

兵士们顿时愤然,连喘气声都大了很多。

感觉到他们汹涌的怒气,凉伊月从蔚尹野薰身后闪出来,站到他身旁。

蔚尹野薰慢慢说道:“身为将士,你们应该夸耀的是战功,而不是流血。前锋营的兄弟们为了守城冲在最前面,受了伤,而你们居然不愿意分粮食给曾经用身体保护自己的同伴吃,你们说,除了失望,我还能说什么?”

短暂的沉默,周围的士兵慢慢低下头。

蔚尹野薰抬手,指着远方看不见的南岳大营,“我们的敌人在那里,打败他们,保住北宴,活着回家,就是我们在这里坚持的目的。如果,你们不能坚持、不能忍耐,我们永远都回不去。南岳的铁骑会踏着我们的尸体走进大梁郡,在那里插上南岳的战旗。”

熊熊篝火映照着他略显苍白的脸,低低的声音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强大力量,除了瑟瑟风声,万籁俱寂。

凉伊月凝视着他,一瞬间觉得他身上似乎发着光。

突然想起凉伊夙说过的那个词——慑服。

在这一刹那,凉伊月的确有慑服的感觉。

这个坚强的、隐忍的、无畏的男子是她的丈夫。

从来没有一刻,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感到这样骄傲和自豪。

蔚尹野薰从城墙上走下去的时候,凉伊月站在原地没动。

他走了没几步,那个叫黄可发的士兵匆匆追上来,手里端着半碗粥,不好意思地说:“将军,对不起,公主刚才说,您这一天都没吃东西,只有那一个饼子是不够的,我这里还剩下半碗粥,您吃了吧。”

蔚尹野薰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着说:“你这点粥还不够我塞牙缝的,你还是自己吃吧。”

“那倒是。”黄可发眉骨发红,不好意思地搓着手。

蔚尹野薰冲他点点头,一边往下走,一边暗暗思忖,必须要想对策了,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夜里下起了雪,白色的花瓣飘飘荡荡落下来。

凉伊月刚宽衣就寝,翠鸾就走了进来,“公主,驸马爷请你去议事厅商议大事。”

凉伊月赶紧穿妥衣服,走进议事厅,微有些诧异,除了蔚尹野薰和郭雨泽,所有的将领都在,甚至连若子枫也在。

大伙都议论纷纷,不知道蔚尹野薰要找他们商议什么,若子枫小声问凉伊月:“公主知道驸马要说什么吗?”

凉伊月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蔚尹野薰才和郭雨泽相携进来,表情很严肃。

蔚尹野薰在凉伊月旁边坐下来,平静地说道:“现在的战况各位都看到了,我们禁不起持久战,必须速战速决。”

底下一阵窃窃私语。

莫不问站起来道:“蔚尹将军的话虽然有道理,可是,我们兵力和南岳相差悬殊,要怎么才能速战速决呢?”

蔚尹野薰淡淡道:“各位熟读兵书,想必也都知道诸葛亮的空城计吧?”

莫不问哼道:“空城计我们自然都知道,不过,我们这里是十万左右大军,不是两千五百个守将。”

“如果大部分军士都绕到南岳后面去呢?”蔚尹野薰挑眉。

莫不问愣住了。

“那又怎么样?”若子枫目光灼灼,直视着蔚尹野薰。

蔚尹野薰淡然一笑,“濮阳熙可以断了我们的粮道,我们也可以烧了他的粮仓。”

莫不问一拍巴掌,激动地站了起来,“好计!南岳军长途跋涉,后面就是西北平原,烧了粮草,我看他们吃什么?”

若子枫轻抚着折扇,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才道:“果然是好计。”

凉伊月皱眉,“可是……”

“公主有什么顾虑吗?”蔚尹野薰问道。

“此计虽妙,但太过凶险,濮阳熙大军攻打剑凌关,我们后防空虚,不是坐以待毙吗?”凉伊月沉吟着道。

“所以我们的目的就是趁他们攻击时绕到后方,留守的坚闭不出,只要拖上半日,我们就可以烧了他们的粮草。到时候,不愁南岳不撤兵。”蔚尹野薰胸有成竹地说。

众人听了都是精神振奋,凉伊月还有些犹豫,看蔚尹野薰笃定的样子,迟疑着点点头。

郭雨泽道:“这突袭的大军就由我带领吧。”

凉伊月摇头,“我去。”

众位将领大吃一惊,纷纷劝阻。

凉伊月淡然道:“濮阳熙大军压城,难道你们要本公主困守危城不成?”

众人都哑然。

凉伊月又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我去偷袭,你们守城。”她看了看外面,“今夜大雪,是个好天气,我就今夜带兵出城。”

大家还待再劝,蔚尹野薰摆摆手,含笑道:“公主亲自出马,再好不过。”

众人虽然诧异,也不好再说,纷纷散去。

蔚尹野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公主,今夜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凉伊月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去突袭南岳大营,实在凶险万分,无论濮阳熙攻城结果如何,他只要杀回去,都会撞个正着,想平安回来就难了。

凉伊月本来以为还要苦苦相劝,他才会答应让自己去,没想到他张口就答应,反而有点意外和失望。

“公主,”蔚尹野薰直视着她的眼睛,“现在想想,我们的合卺酒一直都没有喝。”

凉伊月没有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愣了愣。

“你愿意不愿意,现在跟我补上?”蔚尹野薰凑近一步,压低了嗓音。

凉伊月低头不语。

“嗯?”蔚尹野薰轻声问,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芒。

凉伊月触到他视线,略带羞怯地点了点头。

蔚尹野薰顿时眉开眼笑,语气轻快地说道:“你等我。”

他匆匆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中提着一壶酒、两个杯子,笑道:“我偷藏了一壶酒,如果被他们看见,早都点滴不剩了。”

凉伊月瞥了一眼,但笑不语。

蔚尹野薰斟满了两个杯子,端起一杯递给凉伊月,微笑着说:“我们今日一别,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重逢的机会。”

“胡说什么?”凉伊月轻斥,“我一定会平安归来,我们一起回大梁郡,然后养精蓄锐,等待时机,打回南岳。”

“公主的心愿一定会实现。”蔚尹野薰由衷地说着,端起酒杯,微笑了一下。

凉伊月看着波光粼粼的杯面,一口喝干,她喝得太猛,呛得咳嗽两声,白皙的脸上显出两抹绯红,轻声道:“野薰,你不要再叫我公主了,还是叫我的名字吧。”

蔚尹野薰好脾气地叫道:“伊月。”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凉伊月大为高兴,“野薰,其实有件事我还没跟你说……”她身子突然晃了晃,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蔚尹野薰连忙过来扶住她。

凉伊月欲言又止,努力睁了睁眼睛,还是轻轻阖上了,呼吸渐渐平缓。

蔚尹野薰低头,见她似乎已经睡着了,微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进了卧房,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然后握着她的手,低声说:“对不起,骗了你。我怎么可能让你去冒险呢?我在酒里放了三日醉,你就安心地睡吧。等你醒来,一切都已经解决了。”他说着,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答应你的事,恐怕做不到了。我不能帮你哥哥打回南岳,夺回失去的江山,不过,起码这场仗,我会帮你打赢的。”

他痴痴地看着她沉睡的容颜,白皙如玉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晕,精致的五官,俏挺的鼻子,他伸手,轻轻抚过她的红唇,喃喃:“你一定会找到比我更好的将军,完成你的梦想。所以,把我忘了吧。”

他语音有点发抖,站起来,狠心往外走,没走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个锦囊,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还是放在凉伊月枕畔,低低笑开来,“这么珍贵的东西,你一定要给它找个好主人。”

他狠狠吸了两口气,站直了身子咬牙道:“我真的走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郭雨泽早已在门外等着,见他出来,急忙说道:“将军,果然不出您所料……”

蔚尹野薰摆了摆手,“我们现在就去解决他。”

“将军,您就任由他把消息传递出去吗?”郭雨泽担忧地问。

“我还怕他不通风报信呢。”蔚尹野薰冷笑,“走吧,我不能把这个麻烦留给公主。”

他说着,大踏步向若子枫的房间走去。

若子枫正在挑灯看书,神态颇平静,见到他们进来,不由得一愣,随即笑道:“驸马爷不去给公主送行吗?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蔚尹野薰在房内转了两圈,看到放在案几上的折扇,顺手拿起来把玩,“若公子怎么在看书呢?应该假寐才对啊。要不然三江口曹操折兵、群英会蒋干中计就不像了。”

他此言一出,若子枫脸色大变,猛地坐起来,沉声道:“驸马爷说什么,子枫不懂。”

蔚尹野薰满不在乎地玩着玉笛扇坠,道:“这种天气,若公子还是扇子不离身啊。”

“我个人的喜好不需要跟驸马爷报告吧?”若子枫冷冷地说。

“当然不需要,不过,你这个不是喜好,而是……置人于死地的利器啊。”蔚尹野薰举起扇坠,似笑非笑。

若子枫冷哼了一声。

蔚尹野薰抬眼,“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你的吗?”

若子枫冷笑,“驸马爷说的话,子枫一句也听不懂。”

“这样啊,那我帮你解惑好不好?”蔚尹野薰淡笑,“公主曾经在沧浪山被饲毒的银线蛇攻击,我们一直以为操纵者是伯夷古。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通古斯族人是不能养蛇的,因为蛇是他们信奉的图腾,更别说喂蛇以剧毒,把它们当成凶器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坦白说,我对你这个人其实没什么印象,倒是对你这个扇坠印象深刻。因为它雕琢得实在太精致了,我那时候就想,它虽然小了点,不过,还是可以吹出声音的吧?”他把笛子凑到唇边,轻轻吹了一下,果然发出了声音。

蔚尹野薰放下笛子,继续慢慢说道:“我曾经在苗疆呆过,那里的人都喜欢用笛声趋蛇,听了伯夷古的话,我就断定要杀公主的人并不是伯夷古而是你。”

若子枫喘着气,瞪着眼睛道:“你说话,要讲证据。”

蔚尹野薰冲他微微一笑,“濮阳熙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这次也不例外,当年,他和凉伊晔那么清楚公主和皇上的动静,抓准时机发动宫变,就是因为有你在皇上身边做细作。现在,他们敢大举进攻剑凌关,也是因为有你。如果我猜得没错,通古城储存着我军大部分粮草的事,也是你通风报信的吧?要不然,他们怎么可能冒着腹背受敌的危险进攻通古城?”

若子枫心中一惊,蔚尹野薰竟然把事实的真相猜得分毫不差,他努力地平复自己的情绪,冷冷道:“证据呢?我深得皇上和公主信赖,你要想定我的罪,先拿出足够的证据再说。”

“你真蠢,”蔚尹野薰摇头嗤笑,“我现在是来扫清障碍的,需要什么证据?”他缓缓抽出了佩剑。

“你敢!”若子枫看着寒如秋水的宝剑,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色厉内荏地颤声道,“你敢杀我,皇上和公主都不会放过你!”

“说你蠢你还不承认,”蔚尹野薰啧啧摇头,“我今夜就袭击南岳的大营,你以为,我还能活着回来吗?还怕皇上和公主找我算账?”

“你说什么?”若子枫惊叫,“不是公主……”

“这么危险的事,我怎么可能让公主去。”蔚尹野薰冷笑,“拜你刚才送出的消息所赐,明天这剑凌关就会成为濮阳熙的埋骨场,南岳十几万大军恐怕要葬身于此。”

若子枫陡然惨白了脸。

“可惜,我不能让你亲眼看到那一幕了。”蔚尹野薰手中长剑递出,直刺入若子枫胸膛。

若子枫倒地指着蔚尹野薰啊啊了几声,没有说出话来,嘴里喷出一口血,顿时断了气。

蔚尹野薰拔剑回鞘,脸上露出恻隐之色。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

他连忙走出去,郭雨泽躬身禀道:“二千轻骑兵都准备好了,十万大军的帐篷也带妥了。”

蔚尹野薰,“嗯”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凉伊月房间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走吧。”

“您真的只带两千人去?”郭雨泽不安地问道。

“多去一个就是多送一个人去死。”蔚尹野薰垂眼。

“将军!”郭雨泽猛地拉住他手臂,忍不住道,“既然计策已经定了,若子枫的消息也送出去了,我们随便派一个人去就好了,您又何必……”

蔚尹野薰望着外面飞舞的雪花,徐徐说道:“濮阳熙是个聪明人,骗过他不容易的。”

“可是……”

蔚尹野薰淡然一笑。

郭雨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这一去,恐怕就回不来了。”蔚尹野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北宴的江山就交给郭将军守护了,复国大业也要靠郭将军来完成。”

“蔚尹将军!”郭雨泽颤声唤道。

“时候不早了,我该启程了。”蔚尹野薰大步走出去。

郭雨泽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跃上踏雪,带着两千骑兵一路南去。

纷纷攘攘的雪仿佛落在心底,郭雨泽觉得整个人从里往外地发抖。

此时此刻,南岳大营。

一只兀鹰落在濮阳熙肩头。

他拆下缚在兀鹰腿上的布条,看了一眼,不觉露出微笑,随手接过身后军士递过的新鲜肉块往空中一丢。

那兀鹰立刻像离弦之箭飞了出去,把肉块撕碎吞了下去,然后盘旋在营地上空,骄傲地鸣叫着。

濮阳熙转过头走入帐中,躬身把布条递给一个长身玉立的锦衣男子。

那男子接过来,展开念道:“马谡拒谏失街亭,武侯弹琴退仲达。”他抬眼,“空城计?”

“不错。”濮阳熙微笑。

男子皱眉道:“我听说蔚尹野薰是个难得的将才,怎么会定出这样背水一战的计策?”

濮阳熙淡淡一笑道:“虽然不是一条好计,不过,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了,只能背水一战,如果侥幸成功,我们就会溃不成军,只可惜,他们现在是一子错,满盘皆输。”

男子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个若子枫不会有什么闪失吧?”

“陛下放心,”濮阳熙胸有成竹道,“我埋下这颗棋子十年,只有这一次和他通消息,以后也不会再用他。”

凉伊晔缓缓点头。

三日后,傍晚,蔚尹野薰站在山顶,看着天边渐逝的夕阳,心里想,凉伊月现在在干什么呢?他们经过三天的急行军,现在已经绕到南岳大军后面。

萨拉骨从身后走来,禀道:“将军,营地已经扎好了。”

蔚尹野薰回头,只见密密麻麻的营帐一眼看不到尽头,他微笑道:“好,晚上我要每个营帐里都有人,都亮着灯。”

萨拉骨应了一声:“属下遵命。”

蔚尹野薰叹了口气,遥看着远方南岳军的方向,“他们,还没有动静吗?”

萨拉骨道:“是的,濮阳熙似乎仍在观望,并不急着攻城。”

蔚尹野薰低喃:“多熬一个时辰,我们就多一分危险,他还真是沉得住气。”

“将军,他……”萨拉骨思忖着道,“是不是怀疑什么?”

蔚尹野薰摇头,“不会的,他只是太谨慎了。”吩咐道,“你先去做事吧。”

萨拉骨躬身退下。

蔚尹野薰心绪烦乱,折了一根枯枝,在地上随便勾画。

如果濮阳熙发现这十万大军有假,或者仓惶后退的时候两军相遇,自己这两千人都会成为首当其冲的目标。

蔚尹野薰抬眼看着一片连着一片冬日里荒芜的田地苦笑,这里,会成为自己的埋骨之所吗?

他放下手中的枯枝,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画了一幅女子的画像。

痴痴地看了一会儿,蔚尹野薰摇头叹道:“完全不像啊,不及她的万分之一,如果是濮阳熙画……会不一样吧。”他重重又叹了口气。

夜入三更,凉伊晔正在沉沉入睡。

濮阳熙突然推门进来,轻声唤道:“陛下!陛下!”

凉伊晔慢慢睁开眼睛,打着哈欠问:“什么事啊?”

“启奏陛下,北宴大军已经驻扎在三十里外的坪浦,根据探子回报,按照他们扎的营帐和一路上留下的篝坑判断,大约有八至十万人马。”

“知不知道带兵主将是谁?”

“根据探子的描述,应该是蔚尹野薰。”

凉伊晔猛地坐了起来,双眼闪亮,“熙,你说这是不是我们的好机会?”

濮阳熙微笑着颔首。

凉伊晔吩咐道:“你去传令吧。”

“嗯,”濮阳熙颇为兴奋地道,“末将会令全体将士戒备,防止北宴夜袭,同时准备明晨发动攻城。”

凉伊晔点头微笑,“我们等了三年,就等这一刻。”

蔚尹野薰正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被一阵急骤的脚步声惊醒。

萨拉骨惊喜地跑进来,“将军!凉伊晔攻城了!”

蔚尹野薰浑身一震,猛地坐起来,“好,我们马上去烧他们的粮草,然后西撤!”

“西撤?”萨拉骨呆了呆,“我们不是应该回剑凌关吗?”

蔚尹野薰摇头道:“回剑凌关一定会和濮阳熙的残兵迎上,我们这两千人,随便万把残兵败将就能把我们一锅端了。我们还是西撤,他们粮草被烧,又受重创,在这里坚持不了多久就会撤兵,到时候,我们再返回剑凌关。”

萨拉骨虽然不大明白他的意思,还是点头出去传令。

蔚尹野薰也匆匆穿上铠甲,走出大帐,只见两千轻骑兵端坐马上,甲胄鲜明、剑戟林立。

萨拉骨牵来踏雪,蔚尹野薰翻身上马。

远处传来隆隆炮声,萨拉骨哈哈笑道:“这回濮阳熙知道上当了吧?”

“他知道也迟了,”蔚尹野薰拨转马头,昂然道,“现在去做我们该做的事。”

“是。”身后两千士兵齐声应和。

踏雪迈着矫健的步子奔驰在旷野上,凉凉的夜风拂过脸颊,蔚尹野薰淡然一笑,火炮,伯夷古送给他的礼物,终于派上用场了。

在震天的炮声中,两千男儿义无反顾地向南岳留守大营冲去。

留守的兵将并不多,大概考虑到急行军的需要和攻破了剑凌关以后,长驱直入,北宴自然有取之不竭的粮食,所以,他们只带走了一部分军粮,大部分都留下了。

蔚尹野薰他们烧光了粮草,然后向西撤去。

在第一声炮响的时候,濮阳熙就知道上当了。

十几万大军伤亡惨重,但他们并没有像蔚尹野薰期待的那样,带兵南撤,而是铁了心地一路追逐着蔚尹野薰,咬紧了不放松。

几次突围不成,饥饿、寒冷和疲惫终于击垮了这支顽强的队伍。当蔚尹野薰终于也中箭落马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看到无数的羽箭从身边飞过,身畔此起彼伏的是同伴们的惨呼哀嚎,急促的马蹄踏起的风刮着雪花在空中飞舞。

冷冷的风吹在脸上,刀子似的疼。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凉伊月,白衣素雪、衣袂翩翩,迤逦而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香。

胸口很痛,大团大团的血花喷涌而出,染红了身下的雪地,蔚尹野薰微笑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尾声

周围很黑,无尽的黑暗笼罩了一切。

仿佛是雨季时漫天翻涌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蔚尹野薰试探着抬起胳膊,扯动胸口的箭伤,痛得他痉挛了一下。

伸出去的手指碰到了冰冷潮湿的地面,他猛地扯下蒙眼的黑布,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军帐中的地上,胸口的伤被包扎得很好。

“还不错,这么快就醒了。”站在对面的男子冷冷道。

蔚尹野薰抬眼,那是个很英伟的男子,一袭素白长袍,文雅俊秀,不像金戈铁马的将军,倒像是个饱学的儒生。

蔚尹野薰看着他的衣服,不知怎么就想起初遇凉伊月时那素白的衣裙,压抑住心底不舒服的感觉,他挑眉问道:“你就是濮阳熙?”

“不错,”濮阳熙微微一笑,“你就是蔚尹野薰?”

蔚尹野薰颔首。

两个人视线在空中交缠了一会儿,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激赏的意味。

“虽然你是敌将,给我国带来莫大的损失,”濮阳熙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慢悠悠说道:“不过我主有爱才之心,只要你弃暗投明……”

蔚尹野薰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

“你笑什么?”濮阳熙面色一端。

“你背弃旧主,投靠霍乱朝纲的乱臣贼子,我以为你能说出什么样的话,原来也不过如此。”蔚尹野薰冷笑。

“蔚尹野薰!”濮阳熙怒吼。

蔚尹野薰笑吟吟道:“我说的是实话,忠言总是逆耳的。”

濮阳熙瞪着他,突然展眉一笑,慢悠悠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凉伊月吧,我也可以告诉你一句实话……”他眨了下眼睛,“你知不知道,凉伊月根本不喜欢你?”

蔚尹野薰敛了笑容,冷冷看着他。

“你想不想知道,凉伊月心中那个人是谁?”濮阳熙眯着眼,饶有兴味地盯着他。

“我倒是很失望,伊月竟然会喜欢你这样的人?!”蔚尹野薰冷笑,“你除了伤害她、背叛她,还给过她什么?”

濮阳熙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僵硬地问:“你,知道?”

“那又怎么样?”蔚尹野薰眼神清澈如琉璃,勾起唇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意,“我不管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只要知道自己的心就好了。”

濮阳熙瞪大眼睛,出奇的沉默,脸上带着少有的严肃和狐疑。

“我不懂,”蔚尹野薰慢慢说道,“凉伊晔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为了帮他,连深爱自己的女人都可以背弃。但我不会,我永远都不会对不起她。”他平静地笑笑,“她想要将军,我就做将军;她想要谋士,我就会成为谋士;她需要过河的卒子,我就冲了过来……”他抬眼,看着濮阳熙,慢慢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放弃的,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濮阳熙眸色沉沉,半晌开口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肯归顺我们,我们绝不会放你活着回去?”

“你听说过过河的卒子还可以活着回头吗?”蔚尹野薰淡然挑眉。

濮阳熙凝视他片刻,“为了一个女人,你这么做值得吗?”

“只要是为了她,”蔚尹野薰疲惫地抚额,“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濮阳熙沉思着,轻轻拍了一下手掌。

一个军士提着酒壶进来。

“你听说过牵机吧?”濮阳熙接过酒壶,眼中闪过冷冽的寒光,“这里面就是牵机,毒中至毒,据说服用它而死的人都很痛苦。会恨不得挖出自己的眼睛、抓烂自己的内脏,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活过……我现在给你选择的机会,是要我们南岳上将军的荣耀还是要这壶酒。”

“牵机啊……”蔚尹野薰微笑着伸手,“给我吧,我从来没尝过是什么滋味呢,真的很想尝尝。”

濮阳熙迟疑着把酒壶给他,蔚尹野薰接过来,静静地看着上面古老的花纹。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濮阳熙淡淡地说。

“后悔?”蔚尹野薰轻嗤,“这辈子,我做的事情从来就没后悔过。”他仰头一口喝干,抹了抹嘴,朗声笑道:“地道的烧刀子,你们军中的酒不错,没有掺水。”

濮阳熙死死盯着他,沉声问:“你真的不怕死?”

“亏你还是个将军,居然会说这样的傻话。”蔚尹野薰笑意盎然,“怕死的将军,怎么能打胜仗?还不如干脆回家种地娶老婆。”腹部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有点艰难,虽然强忍着,依然有点轻颤。

额头冒出了冷汗,嘴角却还噙着淡淡的笑意,如描画般,退之不去。

濮阳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撕裂的痛楚从腹部直冲到四肢百骸,鲜活的剧痛在血肉之下流窜,蔚尹野薰咬紧的嘴唇都渗出了血丝,攥紧的拳头,指甲都嵌入肉里,他浑身开始无法克制地抽搐。

“现在你知道后悔了吧?”濮阳熙问道。

蔚尹野薰摇头,“让你失望了……”他低声说,“你……能不能帮我转告给凉伊晔一句话?”

濮阳熙扬眉。

“伊月曾经对我说过,她大哥其实……很可怜的,小时候也很疼他们兄妹,每次偷溜出宫去玩,都会带小玩意给他们。”

濮阳熙脸沉下来,“你让我对皇上说这句话,是要扰乱他的心神吗?”

蔚尹野薰摇头,低喃:“我只怕,他现在做的事情,以后会后悔。”他哆嗦着吐出这句话,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慢慢闭上眼睛,真的很痛,浑身像有刀子在一寸寸地割,又有针在一点点地刺。

疼痛如潮水般一波波涌起,一浪比一浪高,却似乎永无尽头。

濮阳熙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慢慢走了出去。

凉伊晔似乎一直等在外面,看到他出来,连忙拉着他走到僻静处,低声问:“他怎么样了?”

“末将已经给他喝了毒酒。”濮阳熙垂眼道。

凉伊晔脸白了白,“他宁肯服下牵机也不肯投降?”

濮阳熙点点头。

凉伊晔叹了口气,半晌,淡淡地道:“放他走吧。”

“陛下!”濮阳熙急切地叫,“您绝对不能放了他,那是纵虎归山!必成我们南岳的大患。”

凉伊晔遥看着北宴的方向,低声说:“他终究是伊月的丈夫。”

濮阳熙浑身一震,蓦地想起蔚尹野薰刚刚说过的话,难道他们兄妹竟是彼此牵挂?那么,这些年来,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咬紧牙关,嘴里涌起浓浓的苦味。

“熙,”凉伊晔并没有回头,只是伸手随便一搭,就握住了他的手,温声说:“朕没有怪过你,朕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朕,为了帮朕报仇。”

濮阳熙垂下头,睫毛一阵急颤。

凉伊晔又叹了口气,低声说:“蔚尹野薰,就放他走吧,他喝的那毒酒,虽然不是牵机,那毒也足以毒瞎他的眼睛,他再也不能上战场了,不会成为我们的麻烦。”

濮阳熙欲言又止。

“你知道吗?”凉伊晔又说道,“北宴送国书过来了,凉伊夙愿意用剑凌关交换蔚尹野薰。”

“什么?!”濮阳熙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道,“剑凌关是进出北宴的关卡,我们只要得到剑凌关,挥军直下那是指日可待,凉伊夙和伊月都疯了吗?”

凉伊晔笑着摇了摇头,低喃:“也许,对他们来说,北宴根本没有一个蔚尹野薰重要。”

一瞬间,濮阳熙脸都绿了。

“剑凌关,朕不要,朕放他,是为了伊月,朕的妹妹。”凉伊晔转头看他,“你跟伊月见过面了,她的心现在是不是已经给了蔚尹野薰?”

濮阳熙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点头。

凉伊晔释然地笑了,“好了,你去送他走吧。”看着濮阳熙不情不愿地走远,凉伊晔仰头看着天空,数日以来的乌云竟然散了,灿烂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摇头嗤笑,用几不可辨的声音低喃:“熙,你还是不明白,朕做这个皇帝,是因为你想让朕做。至于北宴,就留给他们两个吧,朕怎么能一点后路都不留给自己的弟妹呢?”

蔚尹野薰忍着剧痛跌跌撞撞地走出营帐,濮阳熙牵着他的手把他扶到马背上,“这是你的马,它会带你回剑凌关。”

“为什么要放我回去?”蔚尹野薰皱眉问道。

“这是皇上的意思,你不要问我。”濮阳熙不耐地说,“你中的毒不是牵机,是魅影,放得不多,不过,你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上战场,和伊月好好地生活。”

蔚尹野薰茫然地睁着眼睛,笑问:“我要不要谢谢你们?”

“那就不必了。”濮阳熙黑了脸。

蔚尹野薰挥动马缰绳,“走吧,踏雪,去我们该去的地方。”

“等一下。”濮阳熙叫道。

“嗯?”蔚尹野薰转头。

“其实,前一阵子我和伊月在剑凌关外见过。”濮阳熙踯躅着说道。

“我知道啊。”

“你知道?”濮阳熙吃惊地问。

蔚尹野薰淡然一笑。

那洒然的姿态竟令濮阳熙一瞬间有些自惭形秽,他看着那一人一马的影子在阳光下渐渐消失,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眼前是黑漆漆的世界,冬日里冷冷的风吹过脸颊,周身的刺痛竟然减轻了不少。

“伊月……”蔚尹野薰呵呵笑了两声,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嘴里就像嚼着千斤重的橄榄似的,摇摇头,轻声说:“我那么爱她,怎么忍心让她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

透明的液体从他眼眶涌出,他低声说:“我现在是个瞎子,再也无法成为她需要的人,再也不能为她做任何事……”他抚摸了一下踏雪的鬃毛,“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是废物,我会好好养你的。踏雪,我们走吧,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似乎是在回答他,踏雪长嘶一声。

蔚尹野薰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微笑着想,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等到他年老迟暮的那一天,依然会清晰记得凉伊月的样子,记得自己生命中曾经有过那样一个清傲如雪的女子。

时间的长河渐渐流逝,凉伊月会遇到她需要的人,能够帮助她实现梦想的人,追逐她想要的生活,然后把他干脆地忘记,这样就很好,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踏雪驮着他,慢慢消失在天地的尽头。

北宴国边境的小屯子里,来了个瞎子。

他虽然眼睛不好,却很讨人喜欢,他会看病,用鼻子闻、用手摸就能分辨出是什么药材。

他还有一匹很漂亮的马,偶尔会带着孩子骑在马背上。

所以,屯子里的孩子们都很喜欢他。

他也会给孩子们讲故事,讲一个美丽公主的故事。

“我不喜欢那个公主,她为什么不喜欢将军,将军那么喜欢她。”一个孩子插嘴。

“因为公主喜欢另一个将军啊。”瞎子解释。

“公主是个笨蛋。”

“公主不是笨蛋,”瞎子急了,“她又聪明又漂亮。”

“那她怎么不知道自己应该喜欢谁?”

“那个……”瞎子抓头,“这种事情,不是聪明就能弄清楚的。”

“反正我们不喜欢公主。”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瞎子一个人坐在那里,仰着头,似乎看着天,其实他什么都看不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慢吞吞地走进马厩,那里有一匹原来是白色,现在已经分不清毛色的马。

瞎子在角落里抓了几把干草,凑过去放在马前面。

马用鼻子拱了拱,发出不满意的闷哼。

“踏雪,你就忍耐一下吧,”瞎子叹气,“等天气暖了,我就带你出去吃新鲜的草。”

马凑过来,拱拱他的胳膊。

瞎子抱住了马头,喃喃低语:“我知道这几年委屈你了,如果你想回去,你就回去吧。”

踏雪突然不动了,鼻子里发出撒娇的哼哼声,瞎子呆住,眼睛看不见以后,他的耳朵灵敏了很多,他听到有脚步声慢慢接近。

隔了好一会儿,瞎子才叹道:“你怎么找来的?”

那个人流着泪,颤抖着手指触摸瞎子的眼睛,“你以前说过,喜欢我的容貌,现在看不见了,你还喜欢我吗?”

瞎子歪头思忖了一会,点头,“喜欢。”

“为什么?”

瞎子笑了,“因为我再也看不到比你更美貌的人了。”

“如果我不是公主,不每天想着复国,就跟你在这个小村子里平平静静地生活,你会不会更喜欢我?”那个人问道。

“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想做什么事,我都喜欢你。”瞎子认真地说。

“野薰,”那个人微皱起眉头,“其实,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你喜欢什么。”

“只要能在你身边,”瞎子微笑了一下,“我就很喜欢。”

“野薰……”

“嗯?”

“我一直都想告诉你,那次我去见濮阳熙就是为了告诉他,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哦。”

凉伊月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野薰,不管你是不是将军,能不能做谋士,养马、牧羊……都没有关系,我都喜欢你。”

坦白自己的心意,她有点害羞,可惜瞎子看不见。但他的心因为这句话,而热了起来,他抬起手摸索着。

凉伊月把自己的手搁在他掌心。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紧紧的。

冬的结束,就是春的开始。

北国的春天也许会来得比较晚,可总归会来。

被世人遗忘的小村落里,春风乍起,吹皱一湖春水,漫山遍野的蒲公英,飞扬着漫天的种子,犹如北国的落雪。

不远处的小山丘上,传来牧童悠扬的短笛,清亮悦耳。

暖日霁光下,有寻常人家,竹篱茅舍,炊烟袅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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