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会在受伤的地方,长出翅膀——海明威
橘色夕阳挂在天边,为这个燠热的夏季傍晚抹上一抹瑰丽的色彩。缓缓翻动着摊开在膝盖上的书本,崔文萱的目光忍不住就溜到篮球场上那个颀长的身影。
她知道他,崔文峰,崔文萱隔壁班的班草。明明长了一张阳光气十足的帅气脸庞,却总是绷得紧紧的,透出几分阴郁气。难怪那些看到帅大哥江一就花痴的女生们都不敢靠近他呢。
低了头,崔文萱忍不住羞羞的笑。她也不敢靠近他,只要能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她就很开心了。半个月前转校进这所大学的他,没有一个朋友,同学们都以奇怪的目光看他,只除了她。她看他的样子很冷漠很疏离,但她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好像那目光中还藏着些什么,却不敢迸发出来似的。
篮球场上打球的人很多,但崔文峰却永远是独自一个人,不跟别人一起。偶尔有人想跟他一起,他阴郁摄人的眸子就宛如利剑一般刺过去,顿时将人吓跑。
看着他骇人的样子,央央忍不住又想笑。要是她也有像他一样的气势,别人也就不敢用奇怪的眼神看她了吧?将膝盖上的书收好放入书包,她静静地在心里数着时间。
再二十秒,他就该离开回家了吧?
吓走想一起打球的同学,崔文峰抬头看看天边已经掉下去三分之二的夕阳,微微迟疑了一下,走到场边拧起书包转身离开,耳边再次响起轻微略带兴奋的娇声:“二十秒!”
什么二十秒?心底自动浮上这个疑问,但他还是硬生生地将这疑问压下,踏上回家的路。
他走的不慢,但也不快。修长的腿穿在涤纶的校服裤子里,显得很好看,每一次迈步都宛如跳舞般轻盈优美。他知道她走的不快,所以他假装欣赏着一路上的花草,配合她的步子。她总是睁着那双清亮如水的眸子四处张望,好像这条路上的每一处对她来说都那么新鲜似的。
崔文萱看着路边川菜馆新挂上的美丽红灯笼,小嘴微微张开,目光忍不住就又溜到前面崔文峰的身上。他好像知道她跟在他身后似的,不管她走的多慢,不管她怎么贪看周围的景色,他们之间的距离总是不变。就好像现在,她看灯笼,他就停在离她差不多二十米远的书摊前浏览,好像那些早就过时而且被他浏览过无数次的杂志书报很吸引人似的。
再往前二十步,是一家冰点屋,她每天放学都要进去吃一杯香草冰淇淋。今天,也不例外。用力按了按荷包,崔文萱的脸又红了。
一杯香草冰淇淋二十元,而今天,崔文萱带了四十元。目光就又停留在前方颀长的身影上。走完二十步,他果然停下了脚步,专注地看着路边两个嬉闹的孩子。
那样专注,假正经的样子,真可爱。
崔文峰愣愣地看着递到鼻子跟前的冰淇淋,不清楚这样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崔文萱应该是怕他的吧?所以总是远远地看他,不敢上前,就连此刻那张小脸也低低地埋在两杯冰淇淋后面,不敢抬眸看他,但伸到他跟前的手却是那么坚决,那么悲壮,好像他不收下她就会永远这么伸着似的。
他俊朗好看的眉就皱了起来,让原本就显得阴郁的脸越发多了几分阴狠,吓得一旁红着脸偷看他的小女生落荒而逃。
崔文萱没有逃,她不敢抬头,自然也就看不到他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她局促地挪了挪身子,左脚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她与他的身高差了一截,高举的手臂酸痛。冰淇淋融化了,她感觉手心粘腻腻的湿,紧张期待的心也忍不住粘腻腻起来。
崔文峰到底没有接过她的冰淇淋,或者说,他在她的坚持下落荒而逃了。第一次,他没有在转角处目送她回家。
崔文峰在家楼下一遍一遍的走,二十步,然后回头再走,二十步,仔细丈量着二十步的距离,心里好奇他为什么每次都能如此准确的把握二十步的尺度。
崔文萱依然在傍晚的时候等在操场看台上,崔文峰的动作无端的就僵硬了起来,他最拿手的三分投篮竟然一个也没中。旁边打球的男生嘘声四起,满脸上都是幸灾乐祸的笑。有小女生怯怯地递过去一瓶水和湿巾,他视若无睹地走过,将书包甩到肩膀上,斜斜地望着夕阳的方向。
崔文萱就又忍不住笑了。她想他是在等她吧。她就欢快的跳起身往操场跑去。他也没看她,但在她距离他差不多二十步时他转身就走,崔文萱忍不住冲他背影做了个鬼脸。
崔文萱想,要是去跟他告白不晓得他会怎么样呢?多半会像上次一样落荒而逃吧。这么想着,她就又忍不住笑了。
崔文峰闷闷地走,眼角瞟到她的笑,心里就更闷了。才十六天而已,她就醒了吗?时间越来越短,而他,是不是就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忘记了要在冰点屋停下,直到一双小小的手拽住了他的胳膊,他才讶然转眸,却分明在她的脸上看到了隐忍的笑。
“等我一下。”她说,然后飞快地跑进冰点屋,又飞快地拿着两杯香草冰淇淋出来,直直地递到他鼻子底下,双眸水亮灿然地看着他。
崔文峰这下就闷到极点了,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脸上的阴郁全在瞬间转成了悲哀与伤感,那忧郁无奈伤痛的样子让齐央央一愣。
记忆中好像在哪里见过吧,但,是在哪里呢?
崔文峰最终接受了那杯香草冰淇淋,因为崔文萱说昨天吃完两个回去拉肚子了,今天又要吃两个,话还没说完,崔文峰就一把接过她手上的冰淇淋塞进嘴巴里,也不管融化的奶油糊了一嘴。
崔文萱就捂了嘴闷闷的笑,笑得崔文峰那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终于恼羞成怒,甩手而去。
崔文萱跟崔文峰之间二十步的距离终于没有了。崔文峰打球,崔文萱就站在场边抱着他的书包等。崔文萱乐滋滋地扯着崔文峰的胳膊站在大街上看灯笼时,崔文峰宇就微微低头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闪过的,是浓到让人看了都心痛的伤感。
崔文萱说崔文峰她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崔文峰就扭头笑,那张本该笑起来阳光普照春风荡漾的帅脸却更加阴郁难看了,“你转过来第一天我们就见过了。”转校第一天崔文萱迟到了,慌乱间走错了教室,一头撞进同样迟到了的崔文峰怀里,所以崔文峰是崔文萱在这所学校里除了门卫和老师以外见到的第一个人。
不是,更早以前。歪着头想了想,崔文萱坚定的摇头。
崔文峰脸上的笑就不自然了,又急又快,慌乱的否认,引得她忍不住拿目光仔细打量他。
没见过就没见过,干嘛反应这么大?崔文萱扁着嘴,斜着眼看他,却在他慌乱地想要安慰她时转眸一笑,走进路旁新开的花店。
花店很小,层层叠叠地摆放着各色鲜花,香气氤氲。崔文峰无措地跟在她身后,小心地看着她的小脸,“崔文萱喜欢什么花,我送你”。这么说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停在大束大束做为点缀花的勿忘她上。
这个紫色的小花是什么?记忆中有娇脆的嗓音问,小巧的脸上挂着满满开心的笑。
勿忘我。
她答,笑容灿烂,让满室的花儿生辉。
如花的眉眼儿就灵动起来,大叫着,她要这个,她要这个,她会永远记得,永远不忘记!
这么想着,心口就揪揪的痛,紫色花儿的华美色彩盈满眼眶。他一惊,抬眸,是她讶然不解的眸。
“你不喜欢勿忘我?”她问。
他摇头,这么美的名字谁不喜欢?就像是一个咒语一般烙在他心里的花儿,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花儿。
崔文萱就扬眉笑,说:“文峰,我要这个,我要永远勿忘!”宛如宣誓一般,这么说着的时候,她看着他的目光坚定如铁。
崔文峰心口再次揪了一下,在她转身的时候才喃喃地说道:“勿忘……”只是奢望。却终于没有说出来。
捧着小束勿忘我的崔文萱快乐的像精灵。崔文峰想这样就可以了吧,这样看着她的小脸就可以了吧?
距离崔家二十米距离的转角处,崔文峰停下脚步。
回到家,坐在崔文峰对面的中年人,是崔文萱的父亲,崔文峰也叫他爸爸。
他说,“爸,对不起。”
崔父苦笑,两张完全不同的面孔,眼眸里流露的却是相同的痛苦,该说对不起的,是他。
崔父与崔文峰的生母亲曾是大学同学,苦苦相恋最后却无法走到一起。再次见面却是在医院的急诊室,他是主诊医生,而她则是遭遇无端车祸的孕妇。未婚怀孕的痛苦让她憔悴不堪,连拜托他照顾自己的孩子的时间都没有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收养了这个孩子,修改了他的姓。即使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依然待他如亲生。
虽然不是亲生,但是依然当是自己的儿子。
从懂事起文峰就一直叫这个男人为父亲,崔文萱叫他大哥。而她看着他的目光总是让他心惊不已。朝夕相对的熟悉与相互依赖,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
一切发生在崔文萱十六岁生日那天。
他送了文萱美丽的勿忘我,宛如誓言一般的花儿,映衬得她的小脸幸福而羞涩。他心底的恐惧却如海潮一般澎湃迸发,在他许下一生要与文萱相伴的誓言时,可是遇到汪沛珊后,他和汪沛珊拍拖了,他亲手打碎了自己妹妹的梦。
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的崔文萱几乎是当场崩溃,而崔文萱的母亲,也因为生气病倒了。崔父心急如焚,而崔文峰在不眠不休地照顾了崔文萱二十天之后,突然回复正常,生气活泼,笑靥如花,却不再记得任何人了,包括崔文峰。
原本他以为一切都会过去。看着崔文萱眸中隐忍的痛苦,他也心痛,却无能为力。一切就这样结束该多好了。
但很快,他发现这一切都是幻想。崔文萱宛如新生的婴儿一样,在短短的二十天里,她重新认识崔文峰,重新爱上他,却在第二十天里猛然记起一切,然后痛苦不堪,然后痴傻,一觉醒来之后,她再次忘记所有,再一次地重新认识,重新爱上。
一次又一次。痛苦到极点的循环与折磨。
崔父为崔文峰转学,同时崔文峰也搬出家里独自在外居住。但崔文萱却好像知道似的,吵着闹着也要转学,以着各种各样的方式再次与崔文峰相遇,然后爱上他,无法忘记他。
今天,已经是二十天了。崔文峰轻声说,目光空洞迷离。
崔父点头,因为是第二十天,所以来找他。这一次,崔父要将他送到更远的地方,送到崔文萱即使哭闹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唇畔的笑苦涩的让他几乎听不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好”。他说。离开之前他想去一个地方。
古朴的客厅几乎成了花的海洋,满满的勿忘我,幽紫的色泽美得梦幻,美得伤感。崔文峰最后一次和崔文萱平静地坐在花束中,没有表情,没有动作。
他要走了,但是她却还是一无所知,他几次想说出口,却没有勇气向崔文萱说明一切,告诉她,他只是她的大哥,然后就什么也不是了。
窗外的夕阳缓缓落下,盈满橘红光辉的客厅陷入黑暗之中。良久,响起一抹清淡地笑。
清淡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滑落的泪珠却映照出最后一抹夕阳的色调,橘冷而清寒。
既说勿忘,又怎么能期待她忘?连远远地看着他也不能了。是她太过奢望了吗?
从此,再不用伪装。
离他二十步远的地方,一对小小的娃儿顽皮的数着被秋风卷的满地的落叶,笑容无邪,崔文峰宇静静地看着,默数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二十步。
崔文萱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他,为什么他总能准确地把握住这二十步。他总是笑着不答。
该怎么告诉崔文萱,二十步是他允许自己接近妹妹的距离极限?
起身,他一步一步地走,二十步,回头,再走,二十步,再回头,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