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了望,实在是放弃,道:“他们真的都穿的差不多,我看不清。”
房选一愣,许久才转过脸,他注视着我的双目:“是真的看不清?”
我颔首,道:“是。不知为何,最近目力退化得厉害。”我微微一叹。
房选眼中微痛,声音中满是愧意:“这几月我安闲了,却让你劳累。夜晚别再秉烛了,多叫茶歇,也别总是坐着,看看阁中摆的宝石盆景也好。今日不成,明日让云修入宫。我曾听他说过,针灸可以提高目力,你可愿意试试呢?”
笑笑,道了个“好”字,算是应了。这时陆云修退出道坛,站到观礼人群中。我这才看见他——他也披了一身红色,是对襟大袖鹤氅,却远远不如那群高功所着道衣来的华丽。就我所知,这种衣服勉强算是道门正服,可见他今日不单不主坛,更不参与法事。而他头上那顶斜坡状的纯阳巾,则坐实了我的揣测。一般道教高功做法都是戴冠的。
他的站位比先前更靠近了些,往日一身青灰而不能掩去面容的艳丽,今日穿的喜庆却令人感觉他面目苍白黯淡。不知为何,他那一身明显得体的打扮,却令我觉察出一种“老气秋横”的感觉来。遂向房选道:“陆云修今日那一身行头,真是大失水准。”
房选略一思索,问道:“****盛事,他到底是道门中人,不作这样打扮,还能如何呢?”
我微微摇头,道:“并不是,你看他面色,穿这一身,显得灰沉。”
他又定睛看了看,才对我笑道:“我却并不觉得如此。想是你未曾见过他这般打扮,才觉得违和罢?我常常说他平素所服过分素朴。如今这样打扮,才是相得益彰。”
我笑笑,心里却并不认同房选的话。房选与陆云修自然是朝夕相对,但我却每隔好几日才能见云修一次,因此对他的变化则更为敏感。此时我眼中的陆云修,与往日明显有所不同,但究竟是哪里不同,却又无法形容。正当我思索时,房选轻咳一声,道:“起坛了。”
法事结束后,宫眷内臣于北海琼华岛上放莲灯。因今年我甚为关心此事,宫中所作的莲灯比往年更精细奇巧,也更加浩繁。
暮色四合,满世静谧。唯太液池上,红莲灼灼,平湖皆明,如同开启地狱之门。
我跪在临水搭建的木台上,房选也跪坐于我身边,膝上放着一个篮子,里面盛满写着人名的木牌。我将木牌一个个放入水中燃着明亮灯火的大法舟中。这些人名,有我的父母,也有战死沙场的开国将领。多是与我家有故旧的人。有些房选并不认识,正好借由此机会,一一讲给他听。
听了半晌,木牌也快放完了,房选默然问我:“你说,莲灯清华,可以令鬼魂托生,早入轮回。这种说法虽然美好,又有何道理呢?”
“始政,你是尊奉孔圣人的,并不信鬼神。其实我也不信,只是‘心有所敬,心无所畏’,也无碍于致知修身。活人仍旧惦念逝去的人,以此缅怀他们的亡灵,终究不过是让自己活得更轻松。”冤魂多怨念,死了也仍遭活人记挂,也是可叹的事。
房选听了,也叹道:“这世间死生无常,又何必惦念。”
他并未深藏自己眼底的情绪,此时他眼中亦颇有追念之意。我错过他太多年,无从分享他最光辉灿烂的那几年。对于他的生活和故旧,亦知之甚少。现时见他如此,我非但不能予以慰藉,甚至无从知晓他忧来何方。只能伸手摸了摸他的眉眼,道:“无常本也是有常。生死,本来就是每个人都要经历之事。不过早晚而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道之下,人人皆蝼蚁。我们所能把握的,只有当下。”
房选笑得淡雅,“如今你说话,倒是近乎玄言了。我有此喟叹,不过想起过去旧友。他名作刘青芝,你也当听过的。”
我颔首道:“当然。他与你并称江左书画双绝,我年少时深恨无法得到他的尺牍……听说他曾立誓,片纸不入帝王家。”
房选神色渊默,出言有愧疚之意:“他秉性固执,但若是见到你,必不会有这样的誓言。其实我二人虽为声名所累,私下却是倾心交付之人。靖宁二十四年我北上前,诸友咸来饯别。他虽长于书法,那日的集序却并非他所书。他怪我身入帝王家,虽未有割席之语,却道‘春雨时节,与君长诀’,未曾赠我只墨尺牍。天妒英才,他因伤寒故逝于靖宁二十六年秋。时至今日,想来如梦一场。”
他语气之中,深衔痛意。虽然寥寥数言,却不难听出他与刘青芝情谊之深。房选看似清冷孤高,但他年少时交游甚广却不是说说而已。他待许多人一片热忱,又有许多人不计家门年岁而喜爱他。只是因我之故,他已与过去作别良久。我又何尝不能听出他言语之中重重伤感。
伸手从篮子里翻出多余的空白木牌,令左右取笔墨,我用右手工整的馆阁体在木牌上写下刘青芝的名字,放入法舟中。
一时,房选脸上神色悲喜蕴藉。
待说完所有木牌的故事,我们放开系舟的绳索,让法舟缓缓飘向湖心。此时左右取来弓箭,阮直先呈给我,我道:“朕臂力不足,让殿下挽弓罢。”这并非实话,只是房选在身边,这样的事若不让他代劳,反倒令他局促。
因此,阮直另取了弓箭给房选。他挽弓三射,湖心法舟燃起熊熊大火。
业火熄尽。仿佛旧年的恩怨连同那些尘封的名姓,一起化作灰烬,沉入藏污纳垢的太液池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