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晚,少平本说自己不进惠英家吃晚饭了的,后来还是进了屋。
进屋后,少平没有要馒头,只是要了一大碗粥,还要了酒。
因为惠英嫂说空腹喝酒伤胃,但他那时确实不想吃饭,就给他盛了粥。粥不像酒那么耐喝,没两下子就被少平喝得碗底朝天,惠英要给他再盛些,说锅里还多着呢,但他说喝一些酒吃些菜就行,就这样,他一边吃菜一边喝酒,一顿饭还没吃完,他就已经趴倒在桌子上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少平发现自己又睡在惠英嫂的床上,但他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懊悔,也不担心门外的风言风语了。
“要说就让他们说去吧,反正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嘴长在别人的脸上我不可能管得住,我只要管住自己就行了。”少平在心里这样想着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自己不怕门外的风言风语,但他愧疚自己又让惠英睡了一夜的沙发,也就在心里暗暗的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高了,要是免不了又喝高了的话那就自己睡沙发,让惠英嫂睡到床上来。
少平轻轻地把脚伸出被子滑下床来,不想打扰到睡在他身旁的明明,但明明还是醒了。他让明明再睡一会儿,上课时间还早,然后就自己穿上外套点了一支烟走出惠英嫂的房间。
对于可能的风言风语,少平完全可以当作一回事,但是他担心明明母子俩受到干扰,上一次他在这里过夜后就去下了井,等上井醒过来时就已经躺在医院里。
少平不知道惠英嫂有没有遭到那些整天闲得没事,手上的活也无法让他们闭嘴的人的攻击和嘲弄。少平不可能问惠英嫂,也不敢问她,但他相信只要他回到大牙湾那个整天烟雾缭绕的掏炭工人宿舍去,那他很快就能知道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大牙湾发生的所有事情。
惠英嫂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和一碗蜂蜜水从厨房出来,说:“你这几天应该是不用上班的,而且你现在的情况矿上或许不会再安排你下井去,但你既然起来了,那就先吃喝一些早餐,然后到办公室去看看领导怎么安排吧!”
惠英嫂已经一如先前,平静自然地跟少平说话,只是在说话的时候,她和少平一样都不敢再看着对方的眼睛了。他们都发现了对方的这种变化,只不过他们谁也没有说出来,而是享受着这种变化带来的那种内心愉悦的感觉。
惠英没有再把酒杯放到少平的面前,因为她也觉得少平最近应该少喝酒,或者干脆就不喝,因为昨天晚上少平并没有喝很多,但比上一次醉得还要厉害,她觉得应该是因为他受伤过后身体还很虚弱的缘故。
少平吃完早餐离开惠英嫂家的院子的时候,昨日躲进大山后面去的太阳又绕到东边去,此时已经高高的悬挂在东边的半空中了。
才从睡梦中清清醒过来的大牙湾的清晨弥漫着硫磺味,但是这丝毫不会影响到人们的情绪和清新的空气。少平站在铺着煤渣子的地上,闭上眼深深地呼吸他久违的大牙湾早晨的空气,这空气叫他踏实,安心。
清晨的宁静在少平还在吃早餐的时候就已经被矿上的头茬炮打破了。
大大牙湾的早晨有人升井回来休息,上白班的工人则戴上覆满黑色手掌印的安全帽坐上上下井的升降梯下井去。
少平出事以后,采煤二班的班长由另外一个少平当班长就很看好的年纪跟他一样的叫张维和的壮小伙子担任。当然,那只是临时的,除非少平不再下井,不再到采煤二班去,不然那班长就是张维和的了。
张维和没有多少知识,但他却是一个吃苦耐劳的人,而且什么都愿意干,不管那活再苦再累再危险,他也是个很随和的人,而且不管别人说他什么,他都是“呵呵”地笑一笑就算应付,他到矿上来的时间比少平还要早半年,现在也已经是懂技术,了解矿上工人习性的,掏煤经验丰富的老员工了,他当上临时班长是采煤二班一致推荐,也算是众望所归。
当了临时班长后,张维和没有把自己当什么“领导”,但他也从不推诿责任,有什么功劳也不会自己独揽,有危险的活他还自己敢,实在需要帮忙,他才会吩咐几个有经验,干事认真一些的工人和他一起,所以大家虽然私下都拿他找乐子,但在井下大家都服他。
少平下了二级平台,看着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大牙湾这一片因忙碌而显得生机勃勃的大地,他又想起了妹妹兰香劝他到大城市去的事情。
假如晓霞还在,那不用兰香劝说,也不用拖什么关系,他也会不断努力到大城市去的。
为什么不呢?晓霞在城市里,他的心也就在那里,他的希望和未来也在那里,那个有他熟悉得睁眼闭眼都是她的身影的城市,是他曾经拼搏的方向。
可是,现在一切都乱了,一切都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样子。包括他的心,也已经碎散得七零八落。
雷汉义到医院帮他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就已经跟他说过,按照他的情况,矿上是不会在安排他下井了,但是矿上不会抛下任何一个为大牙湾,为中国煤矿开采撒过泪和汗,流过血的人,更何况是少平这样踏实勤恳,有文化的、有追求的人,但对于怎么安排他的工作,要等他回到大牙湾后才能知道。雷汉义向少平保证过,反正是不会让他失望的。
雷汉义跟少平做保证的时候是那样得有把握,就好像他不但相信管理大牙湾上上下下的领导会跟自己一样欣赏和疼爱少平,而且他很了解少平现在想要什么,想要什么样的未来一样。
没有心爱的人的世界,任何保证都只是废白纸一张,而上天额外的关照也会让人徒增烦恼。少平不理解老天为什么那样照顾自己——让自己失去了晓霞,却紧跟着给他送来一个或许会跟晓霞一样爱自己的金秀。
少平感受到金秀爱自己爱得是那样的深沉和坚定执着。然而,并不是每一个老天的眷顾都会让人高兴和兴奋,这突来的爱只是让少平凭添了一份痛苦和迷茫。
埋藏在金秀内心的爱或许早已经萌动,虽然上次金波顺道来看望少平,他们同挤在一张床上的那个夜晚金波给少平提起过,少平其实可以跟他妹妹金秀在一起生活,当时少平就被吓了一跳,那时少平以为那只是了解自己的好友金波自己提出来的,根本就没有想过那会是金秀托他哥哥来探少平的口风。
后来金秀向少平表白,少平担心伤害到金秀,当面也就不敢果断拒绝他,直到离开省城的那一天才把自己懦弱的内心向金秀坦白,在把信封塞进绿色的邮筒那一刻,他感受到自己的怯弱,但是,他想到自己终于不用再承受金秀给他突来的爱时,内心因此而感到轻松和自在。
少平知道金秀是一个真性情的人,她向自己表白绝对不是一时的冲动和心血来潮,但是那封信放进邮筒以后,少平不但相信金秀会收回自己的爱,而且他也似乎很快就忘掉了突来的打乱他生活的一切。
少平没有直接去矿办公室,而是径直朝员工宿舍走去,因为他知道矿办公室的领导们上班不会那么早,而且他现在虽然穿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好,都要拉风——他是这么认为的,事实也是这样,但是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了。
在省城那几天,他一直闲着没干活,也没有出去闲逛,身上也就没有出什么汗,而且他脸上的疤不能沾到水,所以他就懒得去洗。
此时回到大牙湾,他不知为什么明知道刚吃饱了肚子不宜洗澡,还是急切地想要跳进那个千人洗万人泡的矿区员工澡池里去。
孙少平回到宿舍的时候,上白班的人没有一个人旷班,上夜班的人则没有一个人偷懒没有到澡堂去。他把自己的那件风雨衣脱了扔在床上就仰面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的床上,他要等一下再到澡堂去,现在澡堂正是泡澡洗澡的高峰时段,他最不喜欢那闹哄哄的氛围。反正澡堂要开到十点。而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晚上睡得那么香甜,今天还是这么困乏。
躺倒在床上,不知不觉间少平竟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