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疾眼快的赵驴儿拾起即将爆炸的手榴弹往没人的地方丢去。轰隆隆一声巨响，手榴弹炸得碎石木屑满天飞。破山神庙里传出一阵女人的惊声哭喊，其间夹杂着拉动枪栓子弹上膛的声音。书虫子赶紧朝庙里大吼：“别慌！我们是国军！”
但还是有枪声传出，庙外面的几个赶紧卧倒，可压根没有子弹飞出来。难道庙里有人冲自己开枪呢？三道疤的一句话提醒了书虫子：“这唔该係医护兵或者译电员腊？”
书虫子这把领会粤语的精神十分到位，他边往庙里冲边喊：“里头听好！我们是国军九战区七三五师三四五团三营九连的！你们哪部分的？别开枪！鬼子被我们干掉了！”
他冲进破山神庙，刚进门就被绊了一跤，绊倒他的是一具余温尚存的尸体，还能看出黝黑但姣好的面容，只不过两边太阳穴都多了血窟窿。再一看，一屋子还剩六个女兵，都很年轻，看起来最大也没有超过25岁的，此时全都瞪着充满恐惧的大眼睛，满脸的悲愤和绝望。
书虫子注意到，这些女兵中有五个的领口上镶嵌着一道杠两三个豆的军官领章，只有一个女兵的领口上不是领章，是圆形的豆子，是学员不是军官。至于这些人到底哪部分的，真不清楚，看样子她们也不会轻易告诉书虫子。书虫子只好在死人身上找答案，他开始观察绊倒他的那具女尸，领口上赫然两杠两豆，正牌中校。
六个女兵中年龄稍大的一个拔出了军刺，抖若糠筛的她带得指向书虫子的军刺尖端也抖得不成话。书虫子赶紧又解释：“我是国军，国军少尉，苏崇文，你们？”他有些狼狈地站起来，不再看抖成一团的女兵们，更仔细地查看女中校的遗体。
“白慧茹，中央什么什么情报室？主任？”
他又看见附近一团灰烬和一部砸掉一半的电台。
一切都了然了，一定是前方溃败得太快，害得一部分前出的情报单位被日军圈住了。于是战区的精锐部队保护这些人突围，可他们跑得没有日本鬼子快，于是就在这附近打了一场遭遇战，于是要没有书虫子等人鬼使神差地偷袭了鬼子，这班人马即使没勇气自杀，也要被鬼子放一把火烧死在这破山神庙里，即使最终她们命大没死成，让鬼子活捉更会生不如死——如果鬼子知道了她们的身份，一定会想尽办法撬开她们的嘴，以此了解九战区乃至整个中国军队的情报密码，这样的话比歼灭九战区更有意义。因为严重些说，撬开她们的嘴，将导致全体中国国防力量再无秘密可言。紧要关头，中国女兵杀身成仁之前烧毁密码本、砸毁电台，毁灭所有可能出卖国家利益的线索，被毁灭的诸多线索也包括她们自己。
只是这位叫白慧茹的女中校太急于杀身成仁，只砸掉了一半电台她就朝自己脑袋开了一枪。书虫子不禁叹了口气，为她的莽撞也为她的刚强。联想到牺牲者的女人身份，书虫子不禁又想到，情报单位靠那么前干啥？不知道左邻右舍的爷们儿们打仗不怎么靠谱吗？现在好不好？要不是哥儿几个来得及时，这几位年纪轻轻还属于祖国花朵的巾帼们，可不要过早凋零啦。书虫子想到这里，真是又想笑又气愤，想笑的是总算没发生更糟糕的事情，气愤的是情报单位的上级部属兵力时的草率和国军整体性的虚弱不堪一击。
书虫子用命令的口吻对六个女兵说：“这地方出现了日军，你们六个就跟我们走吧，咱们一起转进。”然后，他狠踹了几脚被毁了一半的电台，直到彻底碎了再也拼不回一个可用的电台。他又对六个女兵中年龄较大的也是刚刚拿军刺指着他的一个上尉说：“我知道你们是做什么的，放心，我不会让你们落到鬼子手里，到了连我们也无法保护你们的时候，你们别怪我和诸位弟兄。”
书虫子说这话时，脸上的书卷气荡然无存，完全就是老兵冷酷的姿态。他之所以有了这样的变化，之前有太多同袍和敌人死在他面前固然给他很大触动，但白慧茹中校的死带给他的震动更大。毕竟，当一个女人因没被好好保护而过早失去生命，这份惨烈和悲壮所带给一个男人的，除了羞耻，也就只有成熟了。快点成熟吧，再不成熟起来，再不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战士，还会有更多本该由你保护的人丧失生命，这样的渎职行为，你担待不起。
有了这些，足以让书虫子成熟起来。敢于开枪杀敌，不代表真正的成熟；敢于在紧要关头做出正确决断并坚决行动，有敢作敢为的勇气，这才是真正的成熟。
那名女上尉脸色煞白、眼神凄苦幽怨又绝望，听了书虫子的话，点头却也毫不犹豫。她甚至终于说话了：“是的，谢谢你们，我们都明白，落在鬼子手里会生不如死，倒不如一枪来得痛快。”
书虫子带六名女兵走出破山神庙，见三道疤和赵驴儿几个已将被击毙的日军的武器弹药和战死的中央军士兵的武器弹药分类收拢了。书虫子问女上尉：“你们有武器吗？”
女上尉摇头。书虫子于是让女兵们去挑选一些武器把自己武装起来，有女兵怯生生地嘀咕：“我们只打过几次靶……”
书虫子纯当没听见，他把从女中校身边捡来的柯尔特手枪给了女上尉。女上尉道谢：“谢谢你，苏崇文少尉。”口头感谢，却不是真正的感谢，女上尉当然明白书虫子为啥专门把柯尔特给她。
这节骨眼上书虫子竟然还很讲礼貌：“不客气，陶斐上尉？”
陶斐的胸章上粘上了一些血迹，姓名不是很清楚，陶斐漠然地点点头算应答了书虫子。书虫子去集合他那几个兵，女兵中军衔最高者陶斐也忙着将武装起来的女兵集合在一起。
嘎崽子让日军折腾得不轻，这时只能叫人搀着，迷糊自感对不起嘎崽子，便主动担任拐杖职能。书虫子仍有些气不过，看着迷糊主动去搀嘎崽子了，仍不忘在迷糊的屁股蛋子上踹个大脚印子，嘴上骂着：“姥姥的！真他妈熊！穿军皮的孬种！日！”
他虽然可以做到像凌云志一样温文尔雅、对下级士兵和蔼些，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确实也是这么立志的。但他穿军装至今经历了这么许多，便本能地不想让自己变得跟凌云志一样，只因为他怕自己也怕弟兄们想起生死未卜却战死可能性更大的凌云志来伤心，于是他不想做第二个凌云志。
一切就绪，书虫子命令队伍出发，翻山去找羊蝎子他们。
羊蝎子这边厢，自打书虫子带几个人出去看情况后，山那边传来的枪声和爆炸声让所有人心惊肉跳。书虫子这新来的学生官儿，说实在的，连里好多老兵未必尿他，可书虫子带走的两个老兵绝对跟连里绝大多数人是兄弟，这两位要是出了事，难受的就是一大票人。好不容易书虫子那边厢消停了，又迟迟不见他们回来，眼看着刚聚拢进凌连队列的其他部队溃兵有撂挑子先走的动向，就有凌连的兵撺掇羊蝎子，是不是再带俩人看看去。提议的是炮兵班长徐大板牙，他是上士，却是伤员，躺在担架上直哼哼的工夫还不忘给人出出馊主意。羊蝎子思来想去，回了这么一嘴：“你呢就老老实实躺着，书虫子再孬好歹也有些鬼点子，前几天俺俩出去打鬼子的冷枪，我就看出他属王八的。”
徐大板牙疼痛中还嘴：“我寻思不明白你这个人儿，不过你且想好了，迷糊和嘎崽子这俩货是生瓜蛋子，不知有没命变成老兵，就算有命，俩货变之前充其量也就是个给我们爷们儿挡子弹的肉盾，那姓齐的苗族娃子闷葫芦一个，看着挺尿性，可谁知道本事到底是半斤还是八两啊？这里头，就驴儿和疤瘌不一样，金贵着呢，团座要是在，都未必把他俩派出去冒这个险！”
正犟嘴的工夫，书虫子等回来了。这下子也不用犟嘴了，众兵一细看，跟着一起回来的居然还有六个姑娘，一时间众兵的眼神和眼睛颜色都变了，连徐大板牙都忘了伤口的疼，直勾勾盯着六个女兵。口哨声和呼声四起，搞得几个小女兵臊得不行，脸红到耳朵根子，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说起来，陶斐为首的六个女兵，按今天的审美观来看，其实算不得上品。原本八个女兵中，也只有白慧茹中校标致一些。问题是，跟着书虫子的这帮兵油子们，相当一部分人打从日军第一次进攻长沙开始就没啥正经机会仔细瞧瞧女人；而兵油子眼里的生瓜蛋子们，大的十八九，小的才十六七，恰好处于那种知道男女有别又对男女之间那点事朦朦胧胧充满好奇新鲜感的年龄段。所以，书虫子等救回的六个女兵，就算长相再一般，哪怕长得真的特别寒碜，也足够这帮粗鲁的士兵过眼瘾外带想入非非了。何况，六个女兵都是正青春的年龄，算不上美女，也带着一股不一样的魅力。
羊蝎子轻浮道：“排座就是讲究，知道弟兄们行军打仗不易嘞，这就给咱寻摸来六个小娘们儿，弟兄们，还不赶紧谢谢排座？”
跟着捧臭脚的真不少，这边几个喊“谢谢排座”，那边几个喊“排座辛苦”，再几个凑过来要合力把排座高高抛起，好像书虫子真干了啥了不起的大事儿似的。
书虫子偷眼看了看陶斐几个，他一直皱着眉，这时候两道浓眉皱得更紧，他猛然喝道：“吵吵个啥？怕鬼子不知你们猫在这里啊？都他妈给老子消停点儿！”
这算是众人第一次见学生官儿跟士兵发火，还是那句话，总也不发火的人一旦发火，样子是很可怕的。加之以羊蝎子为首的几个绝对老兵因跟书虫子一起参与作战后确信书虫子有些能力、尚且值得信赖，而选择积极配合书虫子，当下所有人都闭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