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乾阁院子的青苍松木下,皇后玛娅已经站了很久,犹记得十几年前姐姐嫁给熹尚营后她第一次来熹宅看姐姐,那个暮春温煦的午后,姐姐就在这棵比现在看起来遒劲年轻许多的苍木下荡着索千,那时候姐姐还只有三四个月的身子,人却已显得憔悴,郁郁的神情哪有一点为人妻为人母的幸福。
自从姐姐搬去想云居以后,这根苍木下的索千也被卸了下来,如今早已成了尘封的记忆不被提起。
尽管玛娅和姐姐玛婥因在性格处世上有着太多的分歧,以致于后来近乎陌路,但一母同胞孪生姐妹的血浓系带怎么也改变不了玛娅对姐姐的感情。
很多时候,玛娅是思念着姐姐的。
午后的阳光变得灼热,细细密密的汗在玛娅的额头两鬓渗出来,玉锦上前帮着把玛娅的披肩取下来,又着书香端来一杯茶水。
喝了茶水,干涩的嗓子滋润许多,将茶杯递回给书香的时候,贵祥叔走了进来,后边领着一个留了八撇小胡须的瘦小男子。
“老爷,夫人,老奴把人请来了。”
熹老爷一见这陌生的瘦男子便深锁眉头,说:“他是谁,老爷我让你去请的是‘百古鉴’陈师傅。”
贵祥叔正待回答,便听身旁瘦小男子中气十足的嗓音说道:“熹老爷说的‘百古鉴’陈师傅正是小人的大哥,大家都叫小人小陈师傅,今儿小人的大哥正好有事外出不在铺里,听闻熹老爷有事,小人便自告奋勇地来了,还望熹老爷别见怪。”
此人确实是“百古鉴”陈师傅的弟弟,也是“百古鉴”的鉴定师傅之一,他倒没有撒谎,只是这小陈师傅甚少待在“百古鉴”驻足,加上熹老爷也不常上门,所以没有见过眼前这位小陈师傅。
熹老爷端详小陈师傅片刻,发现他确有几分相貌与陈师傅相像,便问道:“如此说,你们兄弟俩都是‘百古鉴’的鉴瓷师傅?”
“正是,熹老爷是否有收藏的瓷器想做个鉴定?”小陈师傅说话不卑不亢,虽其貌不扬,但气度颇丰。
贵祥叔取来那对云螺白瓷盅给老爷,老爷又把它摆到小陈师傅面前,说:“既然小陈师傅也能做个鉴定,且帮老夫看一看此盅是真是假?”
小陈师傅接在手里端看一番,不假思索地就回答道:“不瞒熹老爷,这对白瓷盅是假的,是仿制品。”
熹老爷与皇后玛娅对望一眼,只见玛娅眼里始终含着淡淡的笑意,仿佛早把这个结果猜透了。
“怎会是假,当初老夫自‘古瓷坊’拿来给陈师傅鉴定时,陈师傅信誓旦旦所言是真品,老夫才将它买下。”熹老爷还是不敢相信,毕竟,陈师傅是公认的瓷器鉴定大师。
小陈师傅笑言:“小人大哥对于瓷器虽堪称火眼睛睛,不大会出错,但是人总会有出错儿的时候,小人绝不是要替大哥开脱,大哥近几年眼力越来越不比从前,这几日接的单子十桩里竟错了四桩,熹老爷若是定要追究,可就真苦了大哥了。”
陈师傅从业已有近三十年,每每拿着宝器作鉴定时总眯着一双眼睛,熹老爷不是没见过陈师傅作鉴定时是什么模样,恨不得把宝器塞到眼里去看个通透,此刻听了小陈师傅的话,心里不禁产生了几分认同和同情,摇头道:“算了算了,陈师傅也不容易,你就好好帮你大哥看着,千万别再出错,今儿老夫不追究可不表示其他人会不追究,毕竟一件古器也费掉不少银钱。此事就这样作罢罢,贵祥领他出去。”
皇后玛娅忽然出声阻止道:“等等。”
熹老爷和小陈师傅同时看向玛娅,小陈师傅露出笑容,“请问夫人还有何吩咐?”
“小陈师傅,我还有一样东西辨不出真假,可否请小陈师傅一起帮我辨了?”玛娅朝书香点点头,书香便把一只三寸长短袖珍型通体青瓷长颈瓶给到小陈师傅手里。
小陈师傅接过青瓷小瓶,情不自禁皱了一下眉,很快又恢复自然,打量起小瓶来,过了许久,他才说:“这只青瓷小口瓶,也是假的。”中间不知怎地顿了一下,显得有些犹豫不决。
玛娅未再理会小陈师傅,转而问熹老爷:“老爷,这只小颈瓶也是当时经由陈师傅鉴定过的吧?”
熹老爷点头,“没错,夫人觉得有问题吗?”
玛娅笑道:“老爷怎么也不想一想,一个赫赫有名的古器鉴定师傅就在老爷手里失算了两次,或许还不止两次,那老爷觉得这个陈师傅真有口传得那么神奇吗?”
“夫人是说,陈师傅是徒有虚名?”熹老爷真当是对古器一行一窍不通。
玛娅笑而无言。
“老爷,并非是那陈师傅徒有虚名,而是有人恶意中伤诋毁陈师傅的名声。”一个平稳有力却又谦卑的声音从盛乾阁入口传进来。
莺儿出现在院中,离开大少爷的四年,莺儿都没有再见过老爷一面。
大少爷突然发病的前几年,老爷极为看中大少爷,几乎是拿大少爷当成熹宅家业的接班人在培养,因此对于大少爷屋里的几个丫鬟,尤其是一等丫的崔莺,近乎成了老爷在大少爷身边的助手,伺候着少爷也督促的少爷,其地位和如今的妯妍不相上下。
熹老爷十分信任崔莺,无奈大少爷的死,改变了一切。
四年一恍而过,此刻又见过当年得他心意的崔莺,熹老爷不禁一时感慨,丝毫不介意早已成为低贱洗衣婢的莺儿无视尊卑无故插嘴的冒犯行为。
莺儿却已不再是四年前一心一意为主殚精竭虑的忠诚少女,她现在更多考虑的,是她自己。
经过少爷身亡一事,她要为她未来的日子做好铺垫。
“老爷,恕奴婢无礼,可否请老爷听奴婢一言。”莺儿没有表露一丝再看见老爷的内心情绪,只淡淡地恭敬地请示道。
熹老爷点头叹道:“说吧,莺儿。”以前,老爷就是这么唤她的,可是此“莺儿”已非彼“莺儿”。
莺儿投眼向小陈师傅望去,说:“刚才的白瓷盅和这个青瓷小颈确实是仿制的,但老爷买来的却是如假包换的真品。”
“你说什么?”熹老爷听不明白,疑惑万分地问道。
未想莺儿猛地“咚”一声跪地,“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一时贪念铸成大错,求老爷饶恕。”
“你到底在说什么,莺儿?”熹老爷再不懂行情,也猜到了莺儿话里的意思,口气中不禁带了怒意,质问莺儿。
“老爷屋里的古器有好些都被换成了仿制品,真品……都在……”
话未说完,一步踏进盛乾阁的妯妍接口说道:“真品都在二夫人的淑湘居。”
跟在妯妍身后的是小叶和百古鉴的瓷鉴陈师傅,一看见陈师傅,小陈师傅立马慌了神,戚戚艾艾叫道:“大……大哥,你怎……怎么来了……”
一个巴掌声就在宽敞的院子里响起来,陈师傅实在怒极,当着熹宅老爷的面就骂开了:“你个王八羔子,好好的生意你放着不做,竟做些歪门邪道的事,你……”
“陈师傅,请你注意措辞,什么叫歪门邪道,为我这个熹宅二夫人做事就叫歪门邪道么?”二夫人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了盛乾阁的大院子里,面上是一片无颜的冷色,瞥眼一看地上的莺儿,冷脸顿时变得苍白无血。
陈师傅做鉴定几十年,俨然成了个老学究的模样,得知自家兄弟干的勾当,心里虽是气极,但对着熹宅二夫人又不好发作,只能耿着脖子不说话。
这事仿佛人人心知肚明,就个熹宅最大的主儿被蒙在鼓里,熹老爷一面莫名其妙,一面又怒不可遏,当即就喝道:“到底怎么回事?”
妯妍在场,自然没了莺儿说话的份,于是莺儿自觉闭嘴,听妯妍正要说起,便被二夫人抢了先问道:“丫妍头刚才好像是说老爷的古器真品都在我屋里,不知道有没有证据?
事还没到绝境,二夫人心里总还存着点希望,当然,是对莺儿的希望,每月从她那里领了那么多银钱,想来谁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莺儿是个聪明的丫头,断不会卖了。
妯妍在宅里始终想保持中立的位置,但那也是在各房相敬如宾,至少在表面上是和谐的状态,如若真有撕破脸皮的那天,她的选择自然是弃车保帅。
“老爷,奴婢只消说得亲眼所见两件事,第一件,少爷出车祸的那天正午,二夫人屋里的锭儿私自出宅,银儿在丫鬟寝院把风被奴婢撞见,第二件,也是那天夜里,老爷出门以后,奴婢本想去二夫人屋里问候,结果看见二夫人的两个二等丫珠瑶和瑾玫在院子里埋东西,而这个东西就是云螺白瓷盅的真品。”
熹老爷一听便听出了原委,沉声问二夫人:“妍丫头所言是否属实?”
“老爷,您听妾跟您说,……”
熹老爷猛断喝:“你只要回答老夫,是否属实?”他并不是气二夫人要拿走他的白瓷盅,他气的是二夫人私下里搞的小动作,在老爷眼里,无论是个值万贯钱百两银的白瓷盅还是一文不值的破瓦罐,这都是卑鄙无耻的作为。
二夫人被老爷的断喝吓得身体一震,愣了半晌,也不禁放高了嗓门道:“妍丫头信口开河诬灭妾,老爷也信她吗,假如老爷真的怀疑妾,可以到妾的院子里去搜,妾发誓,从来没有做过这等肮脏的事。”
熹老爷见她死不承认,叫来贵祥,“马上给我去搜。”
然而出乎意料地,熹老爷并没有在妯妍看到埋盅的那块地里找到那对白瓷盅。
二夫人的屋,也尽无一点那些老爷屋里被换成仿制品的真品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