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予之始遇也，伥伥皇皇（25），心志交驰。四顾傍徨，不暇走趋。俯仰之间，万景毕露。披襟一笑，倾盖如故（26）。神之既交，窅窅冥冥（27）。一尘不干（28），彼此志形。太空寥寥（29），何物非假？随所寓托，物无不可。盖于是不知山之为山，我之为我也。
夫物有化机（30），相为终始。情感气应，谁之所使？出于自然，乃见真尔。锦彩之炫烂（31），适足以瞽吾之目（32）；笙簧之聒杂（33），适足似聩吾之耳（34）。故达人之放浪（35），独钟情于山水。而乐水者之动荡，又不如乐山者之静而止也。
呜呼！南山之闲闲兮，繁我之乐不可以言传（36）。南山之默默兮，繁我之乐不可以意识。彼逆旅之相遭（37），岂茫茫其求索！惟物我之无间，始忘情于声色。盍反观乎吾身（38）？快天地之充塞。彼南山兮何事？仅乃胸中之一物。
【注释】
（1）衡门：横木为门，言其简陋。常用来指隐者之居。《诗经·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2）兰渚：生长兰草的沙洲（水中小块陆地）。（3）质野：淳厚朴素。（4）孤桐：《尚书·禹贡》：“峄阳孤桐。”峄阳孤桐曾被制成良琴，故后世就将“孤桐”作为琴的代称。（5）“结庐”诗：指陶渊明《饮酒》诗之一首。首二句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6）“归来”篇：指陶渊明的《归去来辞》。（7）陶靖节：东晋陶潜字渊明，又字元亮，曾为彭泽令，简傲不事上官，曰：“吾安能为五斗米折腰！”遂解印去，作《归去来辞》以明其志。后世谥曰“靖节”。（8）葛天氏之民：葛天氏，传说中的远古帝王（部落酋长），其治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古人认为是理想中的自然、淳朴之世，故多愿为葛天氏之民。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就自称为“葛天氏之民。”（9）傲睨：傲视。睨，斜眼看。（10）逶迤：从容自得的样子。冈阪：山丘与山坡。（11）秋旻：秋季的天空。（12）落景：落日的光辉。（13）藜杖：用藜的老茎制成的手杖。纡徐：从容宽缓的样子。（14）芒囗：草鞋。（15）宿留：久久停留。延伫：长时间地站立。（16）美人：古代诗文中常用以指贤能的人或有才华的人。何极：无尽止。（17）岁华：岁月，年华。迟暮：比喻人的晚年。（18）缅怀：追想以往的事情。太古：上古。（19）崭岩：山高而险峻的样子。囗崿：山崖高峻的样子。（20）却：退，（21）廓翕：开合。（22）骤：疾速奔驰。（23）偃蹇：高耸。（24）倏：疾速。囗藏：隐藏。（25）伥伥皇皇：匆忙无所适从。（26）倾盖如故：初交即一见如老友，关系融洽。盖，车盖。行道相遇，停车共语，则车盖接近。《史记·邹阳传》：“谚曰：‘……倾盖如故。’”（27）窅窅冥冥：深远隐藏的状态。（28）干：干犯，沾染。（29）寥寥：高远辽阔的样子。（30）化机：事物变化的奥妙。（31）炫烂：光彩闪耀。（32）瞽：瞎眼。这里作动词用。（33）笙簧：两种乐器名。聒杂：喧扰嘈杂。（34）聩：耳聋。这里做动词用。（35）达人：心怀宽广的人。放浪：放任无拘。（36）繄：语助词，无实际意义。（37）逆旅：旅馆。遭：遇。（38）盍：何不，为什么不。
【赏析】
在这篇赋中，作者塑造了一个放浪形骸、寄情山水的隐士形象。寄寓了作者向往隐逸超脱的思想。盖因李东阳虽位居显要，而实困扰于朝廷的勾斗险恶，而思有以排解。在艺术上，这篇赋词句流丽，意境美妙，读之令人神往。尤其对南山景象与状态的描写，更见优长。
东门赋
【作者简介】
何景明（1483—1521），字仲默，号大复，河南信阳人。弘治十五年进士，官至陕西提学副使。他是明代拟古派“前七子”的首领之一，与李梦阳并称为“何李”，又与李梦阳、边贡、徐祯卿并称为“弘正四杰”。著有《大复集》38卷，又有《雍大记》等并传于世。其诗长于抒情，赋亦清丽可读。
【原文】
步出东门，四顾何有？敝冢培累（1），连畛接亩（2）。有一男子，饥卧冢首。傍有妇人，悲挽其手。两人相语，似是夫妇。夫言告妇：“今日何处？于此告别，各自分去。前有大家（3），可为尔主。径往投之，亦自得所。我不自存，实难活汝。”妇言谓夫：“出言何绝！念我与君，少小结发（4）。何言中路，弃捐决别？毕身奉君，不得有越（5）！”夫闻妇言：“此言诚难。三日无食，肠如枵管（6）。仰首鼓喙（7），思得一餐。大命旦夕，何为迁延？即死从义，弗如两完。”妇谓夫言：“尔胡勿详？死葬同沟，生处两乡，饱为污人，饥为义殇（8）。纵令生别，不如死将（9）！”夫愠视妻（10）：“言乃执古（11）。死生亦大，尔何良苦？死为王侯，不如生为农圃（12）；朱棺而葬，不如生处蓬户。生尚有期，死即长腐。潜寐黄泉，美谥何补（13）？”夫妇辩说，踟蹰良久。妇起执夫，悲啼掩口。夫揖辞妇，抆泪西走（14）。十声呼之，不一回首。
【注释】
（1）培累：聚积得很多，连成一片。（2）连畛接亩：意为布满了田野。畛，田间小路。亩，田垄。（3）大家：大户人家，富贵人家。（4）结发：古俗，成婚之夜，男左女右共髻束发，表示结为夫妻。（5）不得有越：不能有越礼的行为。此处意为不能背你而去。（6）肠如枵管：肠子像空管子。意为挨饿。（7）仰首鼓喙：抬起头张动嘴巴。形容饥饿思食的状态。（8）义殇：符合道义的夭亡。（9）死将：死掉。将，助词，无意义。（10）愠：生气。（11）言乃执古：说话竟然拘泥于古礼。（12）农圃：种田人与种菜人。代指农夫。（13）谥：古代在人死之后给予的美称。（14）抆泪：擦泪。
【赏析】
这是一幅生离死别、催人泪下的悲惨图景。明中叶的弘治、正德年间，伴随着中央集权的加强，土地集中的现象也愈演愈烈，大批农民失去土地，流离失所，饿死异乡。正德年间爆发了刘六、刘七领导的农民大起义，决非偶然。何景明的这篇赋，便是截取了饥民图中的一个片段，加以描写再现。这至少在客观上为这场农民大起义作了很好的注脚。赋这种文学体裁，向来被用于铺陈景物与抒发怀抱，而何景明用来反映民生疾苦，这是对赋的题材的开拓，读来让人感到耳目一新、别开生面。在表现手法上，此赋主要采取了对话的方式，来再现夫妻忍痛分手的情景，具有如闻如见、催人泪下的艺术效果。
梧桐落叶赋
【作者简介】
靳学颜（？—1571），字子愚，号两城，明山东济宁人。嘉靖十四年进士。授南阳府推官，以廉恕称。入为太仆光禄卿，升都察院副都御史，巡抚山西。陈理财万余言，甚切时用。为人淳谨，工于诗赋，格律清整。著有《两城集》，20卷，《间存集》8卷。
【原文】
序曰：循禄穷海（1），忽焉入秋。独寤空涂（2），感兹一叶。悲少壮之几何，耻尺寸之不效（3）。因记毫素（4），抒我幽隐（5），非若叹息流光、惜丹华而愁素发者也（6）。
赋曰：
何朱明之不处兮（7），俄金祗之振节（8）。鼓三阴于璇籥兮（9），桐应候而飞叶（10）。堕金井之离离兮（11），下瑶阶之囗囗（12）。音中律以谐商兮（13），孰辛酸之可听（14）。若乃逐回风兮纷舞（15），与灵雨兮俱零（16）。辞故枝兮无语，宛长逝兮含情（17）。近抱根以若亲兮，遐乘飙而翔汉（18）。乍萦蔓以潜迹兮（19），忽出林而自见（20）。徘徊曲榭（21），飘摇环堵（22）。若往若来，如泣如诉。风簷簌簌（23），亭皋萧萧（24）。形孤影只（25），群萃朋遨（26）。托响天末（27），借光日表。委兹轻质，游夫缥缈。故有兰台苔绣（28），金屋萤飞（29）。鉴团囗之朗曜（30），睹嘉树之渐稀（31）。蛾眉嚬兮素心结（32），怨莫怨兮新离别（33）。纨扇恩情中弃阻（34），《白纤》《阳春》为离舞（35）。亦有江潭逐客（36），关塞征人，抚青柯以流盼（37），慨沃若之非心（38）。御重恩兮报无所（39），怅佳期兮归无音。目千里兮湛湛（40），怪阳鸟兮先人（41）。若夫烈士怆神（42），雄心感遇，惕修名之将坠（43），恐芳华之迟暮（44）。情飞乎九冈之阳（45），魂销乎华平之坻（46）。肠一日而九回，夜十起而未已。耳惊其声，目不成视。扳条抚膺（47），悯时悼已（48）。鼓神剑以无欢（49），援鸣琴而失理（50）。斯悲之极致，非离思之能拟也（51）。
【注释】
（1）循禄：依照资历做官。穷海：荒僻滨海之地。谢灵运《登池上楼》：“徇禄反穷海，卧病对空床。”（2）寤：醒悟。（3）此二句意为：为壮盛之年的短暂而悲哀，因未能尽力报效国家而羞耻。（4）毫素：笔和纸。（5）幽隐：内心深处的情感。（6）丹华：青春。素发：白发。（7）何：为什么。朱明：夏天。《尔雅·释天》：“夏为朱明。”处：停留。（8）俄：不久。金祗：秋神。振节：摇动节旄。指到来。（9）三阴：盛阴之气。指秋天开始。《易》卦有三阴爻。唐孔颖达谓：“五月一阴生，六月二阴生，阴气尚微……七月三阴生而成《坤》体。”璇籥：一种用美玉装饰的管乐器，形似玉笛。（10）应候：顺应季节。（11）堕：落。金井：装饰雕栏的井。离离：历历分明。（12）瑶阶：犹言玉阶，用美玉砌成的台阶。 囗囗：象声词，此指落叶声。（13）中律：符合乐律。律，定音仪器。谐商：谐合商调。商，古代五音之一，低沉凄清。（14）孰：谁。此指为什么。（15）若乃：至于。回风：旋风。屈原《九章·悲回风》：“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16）灵雨：好雨。《诗经·囗风·定之方中》：“灵雨既零。”俱零：一起飘落。（17）宛：好像。（18）遐：远。飙：暴风。翔汉：飞翔于天空。（19）乍：刚。萦蔓：缠绕于草丛中。潜迹：隐藏形影。（20）自见：自现，自己出现。（21）曲榭：弯曲的廊庑。（22）环堵：四围土墙，院墙。（23）簌簌：象声词。（24）亭皋：水边平地。萧萧：象声词。（25）只：单。（26）萃：会聚。遨：游逛。（27）天末：天边，遥远的地方。（28）兰台：本为汉代宫廷藏书处，后指御史台或秘书省。（29）金屋：华丽的屋子。（30）团囗：圆形。此指太阳。朗曜：明亮地照耀。（31）嘉树：美好的树木。此指梧桐。渐稀：枝叶逐渐稀疏。（32）蛾眉：美女的眉毛像蚕蛾的触须那样弯曲而细长，故古代常用蛾眉代指美女。嚬：皱眉。素心：纯洁的心地。结：郁结，不舒展。（33）此句意为：再没有比新婚离别更令人哀怨的事了。（34）此句意为：就像秋天的扇子那样半路被无情弃置。纨扇：细绢制成的团扇。（35）《白囗》《阳春》为离舞：在《白囗舞歌》和《阳春白雪》的伴唱下，跳起离别的舞蹈。《白囗》、《白囗舞歌》，古代歌曲名，歌词见《乐府诗集》卷五十五。《阳春》、《阳春白雪》，楚歌，一种高雅的乐曲。（36）江潭逐客：此泛指被放逐的人。楚辞《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37）青柯：绿枝。流盼：流转目光观看。（38）沃若：光彩闪耀的样子。《诗经·卫风·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非心：不合心意。（39）御：承受。所：地方，引申为机会。（40）目：极目，放眼。此处作动词用。湛湛：景物众多。（41）怪：责怪，埋怨。阳鸟：鸿雁一类的候鸟，春初北飞，暮秋南返，与日进退，故名。先人：走在人前面。比喻时光飞逝。（42）烈士：积极建功立业、视死如归的人。怆神：伤心，悲哀。（43）惕：戒惧。修名：美名。坠：失落。（44）芳华：美好的时光。迟暮：比喻人的晚年。（45）九冈之阳：九冈山的南面，神话传说中的日出之处。（46）华平之坻：即华苹之坻，生长华苹的山坡。华苹，传说中的瑞草名，天下太平则其花平，故名。（47）抚膺：拍抚胸脯。表示慨叹。（48）悯时掉已：叹息时光，悲伤以往。（49）敲：敲击。无欢：不愉快。（50）失理：此指难以弹奏成曲。（51）此二句意为：这是最为悲哀的事情，绝不是离愁别恨所可比拟的。极致，最高境界或极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