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炉上烧开的茶水咕咚咕咚地冒，一簇水蒸气迷了汤修元的眼。他缓缓伸手用纱布裹起壶柄，为沈家嫂子添了茶。
沈家嫂子正为汤修元的沉默感到局促，汤修元就开始说话了。他苦笑了下，把早起买的点心推向沈家嫂子，和煦地道：“嫂子为青瑛想得周全，修元感激不尽。只是婚姻大事是青瑛一辈子的事情，修元不想草率定夺。嫂子能否给修元一点时间，让修元好好考虑考虑？”
他没有一口否决，绷在沈家嫂子心里的那股弦就松了少许。她含笑着点头，称是道：“嫂子也知道这事儿冒失了些，咱们是平头百姓，规矩比不得府上，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可照实讲出来。”
汤修元摇头：“嫂子见外了。”心底下却有点担忧，倘或不答应联姻，沈家是否会就此不再理会青瑛的成长。虽然说两家非亲非故，他们家无端接受沈家诸般施手援助的确说不过去，但人就是这样，一旦成为习惯，便由此成为依赖，惶恐失去。哪怕他心里明白得很，沈家之所以会想出这个办法，大多是因张妈妈昨日的那番谩骂。为堵悠悠之口，不得已而为之。
沈家嫂子知道分寸，此事点到即止，便起身道：“不早了，大娃也要去学堂，我就不坐了。”
汤修元跟着起身：“那就把青瑛留下吧，今天我自己带她。昨日真是劳烦嫂子了！”
沈家嫂子愣了下，心底似乎有些不是滋味儿。但还是点头，叫了两个娃出来，把青瑛留在了汤宅。
沈家嫂子走后，汤修元就把桌上的茶点都收拾掉了。走到里屋，看到汤青瑛静静地躺在**上对着他笑，便就舒展了表情，一把捞起女儿：“昨日没给嫂子添麻烦吧？”
汤青瑛心里哑然失笑：老爹，给人家添麻烦的好像是你吧？我可乖得很咧。不过你方才到底答没答应沈家嫂子的要求？可惜自己还是个小哑巴，没法问出个所以然。
交流无果，汤修元给青瑛加了块小的被头，然后用长布条结结实实地固定在了自己的背上。轻轻颠了颠，确定不会让青瑛的小手小脚难受，才取了一张大大的油纸，将桌上丝毫未动的点心统统包起来提在手上。自言自语似地跟青瑛说话，道：“从今起，就让爹带你去陈姨那儿吃饱饱，青瑛要乖，否则爹就没法子了。”
汤青瑛支起小耳朵，听着这话心里头不由得发暖，鼻子一酸，眼泪都蓄在了眼眶里。这个傻老爹，忒忒傻了！
一大一小将家里的门窗都关严实，最后锁好门，便走出了兴元街。
时近元宵，乌程县有规模不小的花灯会。最近已经开始在街道上布置一些花灯，伴随着清晨雾霭里早点摊子的忙碌嘈杂声，新一年的生气仿佛都蕴藏在了这样的晨曦微光里。
来到相去不远的五仁街，经过一家家弥漫草药清香的药铺，就到了县里最出名的绣楼。汤青瑛的免费奶娘就是楼里的绣娘，刚生了个姑娘，似乎比她大了没几天。那娃叫李月，吃奶的时候委实霸道，一看到青瑛要喝她娘的奶，就哭闹不止。
要不是为了生存，汤青瑛才不想去咬那个**呢！
汤修元今日提的点心便是孝敬陈婉的，在绣楼门前先是唤了站在柜台的掌柜刘婶：“一点小心意，有劳婶子代为转交。”
刘婶精明的眼睛往那几包寒酸的点心上瞄了瞄，接手过来一掂便知分量。不咸不淡地道：“难为汤公子还有这等心思，我替婉儿谢谢了。”接着就把青瑛抱到手里，爬上楼梯去陈婉那里喂奶了。
汤修元到底是斯文人，让他背个孩子上街找奶娘已是迫于无奈，怎好再跟着进去。他就拘谨地站在店门外，往绣楼店铺里头瞧。多的是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成衣，当然也有不少姑娘家用的缎面儿、绢子。他就想着，往后若是手头宽了，得给青瑛挣上几件花式的衣裳帕子，她是汤氏十三小姐，可不能委屈了教养。
汤青瑛被抱回来的时候正打奶嗝，汤修元准备好布条重新把她固定到背上，笑眯眯地跟刘婶答谢。刘婶冷眼回柜台继续算账，不轻不重地说道：“婉儿已经出了月子，奶水渐少，月姐儿吃得凶，我看再过十天半个月，只怕月姐儿也要吃不饱了。”
“……”汤修元窘得满脸通红，低下头道，“我……我知道了，往后就不再麻烦了。”说完不等刘婶吭声，就拔腿走了。
哎，看来她的奶源断了。汤青瑛可怜兮兮地想着，老爹的面皮可真薄。
后天夏裴就要来收房子，汤修元却不急着再找落脚的地方。带着汤青瑛逛了几条街，还采买了不少油盐，到了将近午时才晃悠悠地回到兴元街巷口的汤宅。
一看，走前好好的门锁落在地上，哗啦啦敞开的破门内，隐约可见屋子里堆了几个包袱。汤修元把东西匆匆搁在院子的石头方杌上，看到张妈妈又抱了许多东西从里屋出来，便立即张口问住她：“你在做什么？”
张妈妈一瘸一拐的，看到汤修元浑似看到仇人，那俩眼珠子里熊熊地冒火：“姑爷，奴婢再叫您最后一声姑爷。姑爷真是好手段，明面儿上让我一个妇道人家去县衙送信，可送了信县老爷不问缘由就打了奴婢一顿板子。奴婢挨了打，这才晓得那信中说的是什么？嗬嗬……您呈的是退籍书吧？奴大欺主……啧啧，奴婢在你们汤家捞了什么好了？您非要扣奴婢这么大顶帽子……奴婢可受不起咧！”
退籍书？！汤青瑛躲在老爹背后吁了口气。所谓退籍书，分有几个类别。张妈妈口中说的这个，她猜应该是退了张妈妈在老爹这边的奴籍。因张妈妈是丹娘的陪嫁奶妈，是跟随夫家户籍的。也就是说，只要汤修元还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张妈妈的户籍还在他手上，他便完全可以主导张妈妈的去留。
啧啧……老爹好犀利，一声不吭就把张妈妈扫地出门了，难怪张妈妈活像吃了几个炮仗似地。
当然张妈妈火冒三丈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先发制人。汤修元何等儒雅，那是个读书人，怎会与她一个奴才一般见识。但怕就是昨日二娃在火膛捡的那些东西落了汤修元之手，那事情就非同小可了。所以她得先探探虚实，看看是否真有把柄在汤修元手上。
汤修元两道眉夹得死紧，张妈妈口无遮拦也不是最近的事，所以他想着想着就沉住了气。冷笑了下，缓缓步入中厅，一眼扫过张妈妈整理出来的包袱，道：“我只将你的户帖更入蕤侯府，大树好乘凉，让你日后有个依靠。你怎的就倒打一耙，怪我好心做了坏事？”
“蕤侯府？”张妈妈一激灵，手中拿的一件靛青背子“哗”地滑出了手。
汤修元弯腰捡起，往桌上一挂。道：“你不谢我成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