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叟走了,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空荡整洁的房间只留下姜楚在静静孤坐。
桌上,因吸食过多血精而显得暗红的黑色蛊虫还在挣扎,如同蠕虫一般的身子饱含了亮晶晶的血液,姜楚知道,在消化掉这些血液之前蛊虫并不会死。老叟离开之前也想过要摁死它,可没能如愿,那看似软绵的肉虫充满了韧性,无视掉老叟的道法,当他认真起来时,姜楚却劝他不要沾染因果。
这是对他种下的蛊虫,也只能由他自己来解决。老叟看出了他眼中的坚决,便罢手了。
现在,许久不曾动弹的姜楚终于挪动了他的手指,两指并列的指尖亮起淡淡的道芒,比昏黄的豆火要显眼一些。
他动手了,并指如剑般点出,法力吞吐间有如尖锋一般,刺向了蛊虫。
叮的一声脆响,法力溃散,化为四散的荧辉,蛊虫还在蠕动,那看似软绵绵的肉壳比金铁还要结实。
意料之中,姜楚并拢的双指再次吞吐道芒,金色从指尖开始蔓延,覆盖了所有的锋芒,如同一柄金色的利刃。
刺啦!
毫无花哨的穿刺,如同戳破薄薄的纸张一般,将蛊虫死死的钉在了坚实的木桌上,四溅的血花,在桌面盛放。
这是他的血,是从他体内擢取的髓血,但他的眼神却在悄然间变冷,好像这并不是血,是水。
无论是谁的血,在因污染而被抛弃的时候都会连水都不如。
姜楚眼中渐起冷漠的寒光,没有处理桌上血污,直接抓起一旁盛酒的黄橙葫芦,跌撞着,离开了简陋的小屋。
波光嶙峋的河水边,微寒的夜风撩动着姜楚肩旁的发丝,特殊的酒味不仅仅从被打开的葫芦中溢出,更多的是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和盘坐的双腿上,流风之下,不再是让人难以忍受的刺鼻。
他喝的酒是苦酒,也是烈酒。
他的味觉早已麻木,口喉之间如烈火般灼烧,胃里更是在沸腾般翻滚,可是他无畏着,大口大口的灌着那大多数人喝不下去的苦酒。
天边银白的月色好似在变冷,他混乱的思绪飘远,仿佛又回到了那些个无情的冬夜……
“你为什么要学它,是它选择了你,还说你不要命了?”有人在问一个衣衫单薄的小男孩,在这个冰雪封冻的世界,没人为他添衣御寒。
“是……是我选择了它。”小男孩早已被冻得脸色惨白,站在冰面上的脚丫因冻伤而留着惨色的脓水,小手红通肿胀,充斥着化不开的败血,如此狼狈的他,还是哆嗦着咬牙回答了。
“为什么?你应该知道没人能学会它。”
“我不同,我要尝试,只要学成了它,我就不会再给大家丢脸了……”小男孩鼓胀着通红结痂的小脸,小手捏的惨白一片。
“你要是学不会怎么办,岂不是更丢脸……”
“我会学成的,一定能学成的!”小男孩倔强的抬头,通红的双眼泛起水渍,那是坚决的勇气,他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
“就凭他,怕是活活困死在里面也学不会……”有路人经过时轻蔑道。
“就是,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货色,还学别人做强者梦,活该……”
“别管他了,这种人,死不足惜……”
画面一闪,一名挺直的黑袍青年正想往前方的平原踏去,他的身后一群铁衣铮铮站立有序的男子纷纷伸手,想要挽留。人群前方,铁盔下露出斑白的那人出声道。
“三儿,你一定要走吗?”
“是的。”青年没有回头。
“你还会回来的,是吗?”
“可能……不会了。”
“可你说过,最喜欢这里的天空,云朵,还有叮咚流响的林池泉水……,这里是我们永远的根啊。”
青年抬起头,望着高远的天空,嘴唇蠕动却没能说出什么,最终,颤微的迈出了往前的脚步。
“不管怎样,我们都会等着你,一直等下去,直至战死或是你回来的那天……”
他,不忍回首,泪侵满眶……
……
思绪不定的飘忽,姜楚布满血丝的眼球早已通红,视线朦胧着,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令他辛酸且痛的往事,想忘却而始终不能。
他,又举起了手中的葫芦,闷声的灌着苦酒,无所畏惧。
痛苦之所以叫痛苦是因为它们时常是连在一起的,因此很多人吃得了苦,也有很多人忍得了痛,但吃得苦的人终究比忍得痛的人要多一些,莫不是痛比苦来得更猛烈些,其实两者现象上没有多大区别,都是令人难受的,区别的是,人们大多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吃苦,是必须经历的过程,而痛,或许只是某种错误之后的惩罚吧。
而姜楚现在便是错的,他的错便是在于他还年青,还没有能力去喝下这么多的苦酒,所以他一定会受到惩罚,就好像现在这般,迷醉的同时,深深的苦痛又刺激着他清醒,这样的感觉,实为难受与可怕。
可他却又发声笑了,像个孩子一般,没心没肺的笑着,不知苦痛,也很疯狂。
“楚……三,楚三……”
有声音在呼唤,很近,也很飘忽,就好像在脑海里发出的一般,姜楚虽然迷醉了,但他还是听到了,那是他的小名,少为人知。
手中葫芦咣当掉地,整个人呆在了那里。
“酒……,给……我酒……”
同样的唤声模糊响起,迷醉的姜楚顿时清醒了一半,虽然脑袋很痛,但还是四下找寻,大声喝道。
“你是谁?给我出来!”
没人回答,他只知道眼前朦胧的夜色正在清晰,那是他的双眼正在发光,两只眼眶好像度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让黑色的眼眸黑得彻底。
“我……不知道……”
飘忽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听上去是那么的迟钝,好像灵智未开一般。
“我还记得……,楚三,十年前……”
“十年前!”姜楚周身一颤,那个时候是在……
“玄言荒原!你是妖!”
姜楚大骇,猛然四顾,全身酒意随着冷汗的流出迅速消退。
“妖……,应该……不是,我好像……指点过你……”
全身发怔,姜楚再一次愣在原地,不容置信道,“你说的是三仙诀!”
“我……记不太清……,你再……再喝几口酒……试下,我能……好好想想”
姜楚越发的惊措,无暇多想,颤手拾起酒水所剩不多的葫芦,仰头便往口中灌去。
酒依然是那么苦,可他的身体却在发光,也不觉了痛,畅快的饮下,直至点滴不剩。
丢下葫芦,姜楚依旧四下寻顾,已不知腹中的酒水如清水般温软,好似被吸取当中的精华,自身鼓胀的经脉隐约间也有了疏通的感觉,当下盘坐内视,只觉自身已处汪洋大海,行于一叶扁舟之上。
“三仙诀……,三仙诀如今还完整吗?”
那飘忽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的把姜楚拉回了现实,他不由得再次喝道,“你是谁,你到底在哪!”
没有回应,但是他的双眼突然射出了两道金色的丝线,在胸膛前交织,很快,一道巴掌大小的金色流动符篆在虚空沉浮,又好似流水般随时都可以滴落,姜楚再次大惊。
“我的真言!”
繁复的符篆竟然不再受自己的控制,虽有联系,但似乎变成了独立的存在一般,陌生起来。
“我是真言……”
那声音竟是从眼前的符篆发出来,姜楚再也无从平静,惊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它没有感情的继续道,“十年前,你选择了我……”
姜楚惊诧了很久,最后才紧锁着眉头道,“我失败了,当时并没能学成仙决。”
“是的,你没有学成,不过我还是存在了。”
“然后呢,你就一直在我身上?”姜楚红着眼,脸色依旧难看。
“好像是这样,你刚才喝的尸酒里有东西补全一些灵,让我可以开口。”
“等等,你说我喝的是尸酒,这是怎么回事?”姜楚的脸色刹时变白,只觉腹中一阵翻滚,汹涌的呕意席卷而来,捂住腹部弯腰催呕,这次是他主动想吐!
“死便为尸,我有说错吗?”
心里咯噔一声,姜楚才明白过来,原来是真言用词不当,擦了擦嘴才冷声道,“真言为死物,你为什么能说话?”
“我想不起来。”
姜楚沉着眼,片刻后才问道,“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真言荡漾出点点波纹,它道,“没有足够的灵让我清醒,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可以当我不存在。”
“很长的时间是多久?”
“从你在荒原归来至前几天吧。”
“前几天?”姜楚心中默念,那个时候好像还是身处不归岭!眉头再次一紧,道,“不归岭当中有所谓的灵让你苏醒?”
“不是,我是被惊醒的,有个存在……非常可怕!”
姜楚再次皱了皱眉,问道,“是什么存在?可怕到什么程度?”
“我不知道,只有学齐了三仙诀……,不,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姜楚的脸色随着真言的语气而转折,再次难看道,“世上好像没人有学齐三仙诀的天赋。”
“对!”真言果断承认,身为仙诀之一,没人比它更了解学齐三诀的难度,登天之难不足其万一。
“那就没人是他的对手?”
“不,有的。”
姜楚没好气的笑了,真言的话语无伦次,看着它道,“你还知道什么?”
“三仙诀分别是御,动,守……”
真言没有说下去,姜楚只有问道,“那你是属于什么?御?动?还是守?”
“我是守。”
“哦,你想干什么?”姜楚还是觉得真言很呆滞。
“帮我补冲灵。”
“给我一个理由。”
像人一般有着灵智的真言如同天方夜谭般稀奇,但不代表姜楚会完全相信它的话语,尤其是不知道它有何目的,也不知道所谓的灵是什么。
“我……不知道。”
姜楚的脑门顿时浮现几根黑线,依旧沉着眼道,“你先回来吧,有机会就帮你补。”
真言没有动作,正当姜楚要招手时,突然道,“御已经离开了始地,在不久前。”
“什么意思?”姜楚皱眉道。
“有人学全了御。”
姜楚微微一惊,漠声道,“那又怎样?”
“它能找到我。”
同为三仙诀之一,御和守一样拥有灵智也不足为奇,所以姜楚只觉得好笑的问道,“你怕它?”
真言似乎被问住了,很久才答非所问道,“御有极强的攻击性,不归岭也挡不住它,只要那可怕的人不在。”
姜楚再道,“它找你干嘛?”
“融合,谁更强大,另外一个便会被抹去,消散无存。”
“所以你怕,怕被融合,也怕死。”姜楚嘴角浮现轻笑,像是在轻蔑,也像是在自嘲。
真言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我不会死,只会再次化作一字真言,重新来过……”
“那我呢,你能不能脱离我而存在?”姜楚呵笑道。
“不能。”
“所以找到你就等于找到我?”
真言没有回话,姜楚继续道,“真言之间如无继承那便只有抢夺,如若一个人本名真言被抢夺,那他活得下来么?”
浅显的道理,真言认真的回道,“他会身殒道消,命丧黄泉……”
姜楚并无意外,目光沉沉的面对着金色的真言,道,“仙诀并非公物,愿意花费大把时间领悟仙诀还能成功的就那么一两人,可他们从来都不是我的朋友……”
真言接口道,“为了提升道行,他们一定会让你死……”
姜楚没有动容,只是转身昂首,走了几步才莫名的哈笑道,“我年幼时拼着性命带走部分仙决才让禁制有了破绽,如若不是我身先士卒,谁人又敢打上仙决的注意。然而呢,他们看不起我,迫害我,可他们所谓的天之骄子还不是在追寻我的脚步。我第一个触碰仙决,走出晋土,甚至是洗尽他们引以为傲的髓血,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这些我又何曾怕过,哈哈……哈哈哈……”
姜楚渐行渐远,金色真言在空中凝固片刻,随后化为一缕金色的轻烟,急转而去,瞬间赶上,沿着他漆黑的瞳孔如同无物般钻入。
自此,姜楚那把控真言的感觉再次回归,紧握成拳的指尖缭绕着灿灿的金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