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凛，雪片霏霏，院子里池面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冰碎。在这新砖新瓦的屋檐下，一对年轻的夫妇正坐在窗前惬意地欣赏着窗外的景致。女人小腹微微隆起，倚靠在一个银丝软枕上，男人将一张小羊毛毯轻轻搭在女人的腰腹部，女人顺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微微地冲着男人一笑。屋子里炉火正旺，案桌上热茶正浓，这夫妻恩爱，情义绵绵的情景暖得将周围都悄然融化了。
殷旭拖着快要冻僵的身子，踏进了这间屋子，那迎面扑来的暖意让他顿时觉着恶心。他面部的肌肉无绪地抽搐了几下，才礼节性地拱起了手，向叶氏夫妻一拜，“叶大哥，叶大嫂。”
苏玛荷对于他的突然来访显得有些吃惊，不过她还是盈盈一笑，起身回礼。这几日，叶荣虽一直在家陪着夫人，但他对殷旭的事儿也有所耳闻，见他此时过府，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叶荣拍拍他的肩，拉他坐下，然后给了玛荷一个“回避”的眼神。
玛荷马上就会意到了，她平淡地回道，“哦，我还有事，你们好好聊。我给你们备茶去。”刚准备离去，她折了回来，“不不不，我帮你们烫些酒过来。”她又将头转向殷旭，“阿旭呀，不着急的，不着急啊。你们慢慢谈，慢慢谈。”说完，笑笑走了出去。
不一会了，侍女便将烫好的酒水及几碟小菜端了过来，摆在了小桌上。叶荣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递给殷旭。殷旭未致一辞，顺手抓起酒杯猛地倒进喉咙里，稍作喘息，他又一把抢过酒壶，接连着倒了两口咽下。
叶荣惊得跳了起来，急忙将酒壶夺了过来，用严肃的口吻说道，“你要再这样，我可不给你喝了啊。”
殷旭听罢，冷冷地笑了出来。叶荣用力抓住殷旭的前臂，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两人相对无言，默然地呆坐着，屋子里一片死寂。大约一刻钟过后，叶荣又倒了一杯酒递给了殷旭，缓缓开口道，“在我最低落，最不得志的时候，也曾经试着借酒浇愁。我大醉了三天三夜，”他叹了一口气道，“可是结果呢？除了醒来时那天崩地裂般的头痛，一切仍然如旧，丝毫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殷旭搭落着肩，双眼软绵绵地垂落下来，像只得了癔症的鸽子。
叶荣也自饮了一杯酒，然后继续说道，“老实说，我一直都挺羡慕你的，真的。从小到大，你样样都略胜我一筹。姑且不论什么门第家世，什么天资才干，单凭你简单的家庭背景，就能让我嫉恨不已。无论什么事儿，但凡是你下定决心，便可以义无反顾了。可是我呢？”叶荣停了下来，又饮下一杯酒，“每做一件事，我都得反复思量，左顾右盼，即不能让乐宜长公主猜忌，又不能让我母亲委屈，更不能让父亲为难。有很多时候，我都是举步为艰，进退维谷。甚至连取亲……”
殷旭的双眼一瞠，顿时惊出了血色。
叶荣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是，玛荷聪慧懂事，又善言辞。入府后，个中关系，她应付裕如，左右逢源，倒是帮我许多。可是你并不知道，我与她在大婚之前从不曾有过任何交集。人是母亲挑的，她就像是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在开启之前，是对还是不对，我无从得知。”叶荣挂着无奈的笑意，继续说道，“或许是上苍对我还有所眷顾吧，这个礼物竟然如此的合乎心意，让我出乎意外的喜欢。”叶荣回过神来，瞟了殷旭一眼“我也瞧出来了，你小子，对莫小姐是真的动了凡心。提起这个莫小姐，别的暂且不说，单单是她波澜不惊，静水深流的性情，是个男子都会对其倾目而视。可是，依目前的形势来看，你与他算是无缘了。与其在这里痛苦抱憾，到不如远远地欣赏好了。这话又说回来，那个淑吟公主乃皇后嫡女，人长得也不俗，你也没什么好遗憾的，说不定也是个惊喜呢，嗯？”叶荣将酒杯伸将过去与殷旭轻轻地一碰。
殷旭闭上了双眼，苦苦一笑，饮了一杯。他双手抱头，仰天叹气道，“沙场上，枪林箭雨，刀光剑影，咱们浴血撕杀，奋不顾身，眼都不眨一下，本以为算得上是个真男儿……呵呵。”他嘲笑了自己两声，“结果呢，到最后，连一个女人都.......。”殷旭心中一阵愤闷，他低下了头，手死死将酒杯拽住，往桌子上砸去，杯子碎了，殷红的血从手指间隙流了出来。
“哎，你看看你。”叶荣慌忙四下找人拿药箱过来。谁知苏玛荷早就遣走了书房一干下人，这一时之间竟没人理会。叶荣又不想把殷旭一个人留下，正着急，适时苏玛荷恰好过来探查情形，看见殷旭受了伤，二话没说便从书房一侧的小柜子里找出了医药箱，亲自上前为他包扎伤口。
“有劳大嫂了。”殷旭有气无力地道着谢。
苏玛荷瞧了殷旭一眼，没好气地说，“这齐国的公主都是怎么呢？怕嫁不出去么？哭着喊着跑出来跟人抢丈夫。”
叶荣眉眼一挑，“嘘～”，他又四下张望一番，“你小点声，隔墙有耳。”
苏玛荷瞪了叶荣一眼，“干什么，这是在咱自己府中，又不是乐宜长公主府，不必忌讳什么，咱们可以畅所欲言。”她回头看着殷旭，继续替他出着气，“皇太后也真是的，一把年纪了，还好干个拆庙毁亲的事儿。”
“你给我坐下！”叶荣急得将玛荷拉到他的身旁落了坐，憋着气道，“太后娘娘的不是你也敢数落。”
“怕什么怕，我讲的都是公道话。”苏玛荷将手臂从叶蓉手里扯了出来，随后她挂了一抹淡笑，对着殷旭说道，“那淑吟公主我有过几面之雅，别的不说，富贵逼人，不苟言笑却是真的。将来真要过了門儿，府中上下且要时日磨合。”
“那怎么办？横着总不能抗旨不婚吧。”叶荣挺直了身板，振振有词道，“那可是欺君罔上，诛九族的大罪，总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把全族人都牺牲了吧。再说了，皇帝陛下要是知道阿旭是为了一介小女子，公然藐视君恩，那莫小姐全族也怕是死期不远了。”他又叹了口气道，“阿旭，认命吧。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在这终身大事上都做不得主，更何况你我。我想，就连皇帝陛下，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你放心，在这条道儿上绝对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你是不会寂寞孤单的。”
殷旭冷笑了一声，又给自己灌了两杯酒。
“那那位莫小姐怎么办？她知道了吗？”苏玛荷蹙着眉头，关切地问道。
殷旭摇了摇头，没有作答。
“迟早是要知道的。”叶荣顺嘴将话题接了过来，“好在莫小姐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她会明白的。”
“你懂什么？”苏玛荷瞪了叶荣一眼，两片朱唇抿了又抿，似乎想开口，又有所顾虑。末了，她轻叹了一声，一脸肃然道，“有些事情，对于你们男人来说或许无所谓。可是对于女人而言，却完全不一样。这订了亲的女子，好端端地被人退了回来，明理的还好说，知道是迫于皇族威仪，才不得不从。那不明理的……..怕还以为是姑娘自己做了什么。更何况……”玛荷的手开始变得有些僵硬，她紧紧地握起了拳头，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
大约过了一刻钟，三人都闷声不语，屋子里静默一片，玛荷才又接着说道，“看得出来，莫小姐的性子又多少有些傲气，面对这样的奇耻大辱只怕是羞愤难平！”
“事情已然如此，也只能如此了。”叶荣哀叹一声，目中露出了略带几份理解的深意，“想当年我母亲也是这样，不照样也挨过来了。”
三个人再也没有多说一句，整间屋子再次陷入了尴尬的静穆，苏玛荷默默地起了身，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应该离去了。
窗外的雪花毫不留情地肆意飞舞，那一晚殷旭没有回家，细心的玛荷将殷旭留在了叶府让他们兄弟二人可以彻夜长谈。自己识趣地独自回房休息了。
清沙城比京城靠北一些，原本要比京城更冷些，可不知为何，今年的冬天却比往年要暖和，湖面都没有冻住，只是飘了一些零星的冰渣。不过在年前的一个月倒是来了一场比较像样的暴风雪，厚厚的积满了大街小巷，让车马行人都寸步难行。就在那天，殷府从京城送来的聘礼抵达了太守府。整整十辆朱檐青顶攒金绣帘马车，浩浩荡荡停在太守府大门前，几乎占了前门大半条街，好不气派。在大红的冰蚕丝礼单上，用金线绣着礼品的名目，玉如意，合欢樽，鸳鸯翠玉枓……管家查看这礼单，喜笑颜开，太守府上下，也无不啧啧赞叹。时值又正当年关，喜乐之气甚浓，太守府里今年又是喜上加喜，自然更加热闹了。
谁知好景不长，刚刚过完年不久，府里就开始出现异样。上到莫太守，下到厨房烧火打杂的仆役，都不再是神采奕奕，喜气洋洋的了。莫旻曦感觉到她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变得谨小慎微，对她也异常的恭敬，有时候明明隔着很远的距离，下人们也殷情地向她点头微笑，示意讨好。睿智如她，她的内心开始有些惴惴不安起来。终于有一天，在驮满聘礼的十辆马车灰头土面地离开太守府时，她触及到了真相。
没有哭闹，也没有追问莫子瞿，她甚至对元珠与秦敏贞都没有提起过，她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躺在床榻上，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隆冬的深夜，屋檐上融雪化成水滴了下来，像锥子一般戳在她的心上，铮铮作痛，她闭着双眼，默默地承受着。有好几次，秦姑姑都试着敲门探视，她也只是含糊地一句“睡会儿就好”搪塞了过去。这世上就有那么一种人，愿意死扛。
三日之后，莫旻曦自行梳洗一番，一脸淡然地走出了卧房，依旧一副娴静自若的模样。没有人敢提起，也没有人敢再追问，一切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莫太守，忧女心切，心中实在没底，便在早膳后，只身来到莫旻曦的书房。莫旻曦凝望着父亲，父女二人二十余年的相依相伴，有很多话都不用多讲，有的时候甚至都不需要用眼神就能查觉到对方的异样。
莫父小心地试问道，“你都知道了？”
莫旻曦缓缓低下了头，用轻柔的声调，“嗯”了一声。
“其实，也是因为……”
还没等父亲说完，莫旻曦便将他打断，气息略显微弱却是稳稳荡荡，“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好起来的。”她静静走到父亲面前，尽力绷起一道笑痕，“我是您的女儿呀。江南莫大才子的女儿，是不会这么轻易就倒下了。”
殷父的心蓦然一揪，疼出了血，圈满细纹的眼眸无力地抽搐了几下，他将她搂在怀里，就像小的时候一样，嘴里喃喃道，“我的乖女儿长大了……”
在接下来的这些日子里，莫旻曦并没有待在府里，而是带着元珠四处转了转。她向莫父保证，一定会好好的，莫父也明白女儿家的心思，身为父亲他也不便插手太多，于是对于莫旻曦想要四处散心的请求也没有阻拦，只是叮嘱她万事要多加小心，便不再多问。
这段日子里，莫旻曦带着元珠姑娘，穿过了清沙城的北门，来到了西北军营，又走过了云松寺旁边的那条小河，最后又去了付县，在兴原驿馆的南苑小住了几日。她想将记忆里那些快乐的碎片，一片片的拾起来，然后装在盒子里，埋葬在心里的某一个角落里。
生命的轨迹原本如此，在乘风波浪急速向前的时候，带给人们的是各种各样的欣喜与欢愉；忽然！一个迅猛的大拐弯，却又是那样的惊心动魄与始料不及。
那瓶蓝色的佛西草液静静的立在莫旻曦的梳妆台上，莫旻曦将它轻轻的拿起，缓缓的嗅着它的味道，其实玛荷也应该会是个不错的知己，不过这一切都随着缘分的终止而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