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公元二十一世纪,燃烧在城市的绚烂霓虹中的傍晚六点整。
省中高三教学楼灯火通明。那是龙城喧嚣的市中心的唯一一抹沉静。
从那些埋首疾书的岁月走过的人该会不约而同的怀念,这是世上最美的灯光,远离今后芜杂人世的一切纷扰,纯净到几乎透明的灯光。
那年的我就坐在这片琉璃灯火中,那年刚刚经历过高考100天动员大会的我。
“每一届高三都那么相似,而每一个高三人却活在不同的世界里。”笔尖流动出这样一句话。
我叫安莹,典型的双重人格者,我对此深信不疑,并且也相信这世上大多数年轻人都有两个灵魂。一个安安静静坐在教室死命抄着黑板上老师叮嘱过的考点,一个在午夜藐视作业只为写好自己的第一部小说;一个出现在周六几乎满员的教室陪着大家埋首作业,一个在新华书店漫画专区席地而坐笑的颠倒众生;一个为考试名次忽喜忽悲,一个把翘一节晚自习跟朋友做一次深入谈话看做一次极大成就。
许愿告诉我,我这种心理其实相当典型,她称之为年少轻狂。我白她一眼:“那我宁可轻狂一辈子。”她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多年以后的我再回忆,这句话仿佛成了她这个人最真实的写照。那时的我并没有想到,这朵盛开在我身边的奇葩会对我产生那么大的影响,甚至一度成为我迷惘时的灵魂导师。
许愿其人,狂热音乐分子。八岁的行为,十八岁的外表,八十岁的心境。我发誓她是我人生一大奇遇。
当初她要坐到我旁边时班主任凯凯悲壮的眼神我至今还记得,他只是颤抖的拍了下我的肩,艰涩的说了句:“加油,我们一起努力。”
说到这你们应该能知道许愿是一多么难缠的主儿了。
她会在大家上课时旁若无人的唱歌,不止一次被我目睹她诡异的照着自己的脸就一巴掌打下去还不停自言自语,常常对不小心碰到的桌子板凳说对不起,曾被发现站在卫生间面壁很久然后把别班女生吓跑,几乎没有一天可以不迟到早退,所有的集体活动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她以接近满分的中考成绩入校,却在两年后沦为科科不及格。在班里人人躲着她,她唯一能说说话的人就是我了。此类小孩,绝对是人间仅有。
当时我抱的想法是,她许愿不过是个痴迷音乐的怪孩子,又非凶神恶煞,我还会降不了她?要知道我安莹一向是被视为老成持重型的,而且我对自己的观察力和分析力很有自信。很久以后的现在,当我看加勒比海盗中Jack 对Elizabeth 求婚时那段对白我才知道我当时的选择是天性使然,一个词: curiosity (好奇心)。正如Jack 所说:“你将无法拒绝。只因为一个词,好奇心。”现在我承认,我对她的接纳是天性使然。许愿,人如其名,活的像一个愿望,那是多年之后的我一直追求的一个无关现实,只为灵魂而活的愿望。
我和许愿的友谊来源于我的随笔。她看完后给我点评:“那是内在自由精神的选择。”还自己写了篇所谓解读安莹之随笔之类的文章,说我思维的深度广度让她自叹弗如云云。而后她很恭敬诚恳的双手奉上她自己的处女作小说让我给指点指点。那篇文章写了一个热爱写文的女生在逃学后邂逅了一个同样热爱创作的流浪歌手,在完成爱情的同时也完成了自我精神的救赎,而那个在一切意义上拯救了她的人却最终没有留下。看完后我迅速的自惭形秽了,大手一挥:“改个毛,一个字也别改。”她像得了意外的喜悦似的笑起来,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里闪着的光我一生也不会忘记。
我很愿意承认,我和她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对自由的追求。于是当她因种种原因又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时我都会回以这么一句:“行了吧许愿,我们是一样的人,你又何必掩饰呢?”看吧,天底下只有跟许愿说话可以不加任何委婉的修饰。
思绪回到这个晚自习,许愿又在进行她一贯的自娱自乐,右手抓笔,随意的划着什么,左手在空气里为她嘴里哼着的不知名歌曲打着节拍。我继续淡定的写着物理试卷。不久,她竟然旁若无人的抖起身体,她后桌周新宇的桌子随之晃动起来。我回头看了周新宇一眼,他不悦的皱眉,却始终没说什么。不一会儿,我后桌路遥用笔点了点我的背:“能不能叫她别晃了…”
“那个……”我刚开口,许愿便自动远离周新宇的桌子,毫不在意的继续着她自己的动作,留下我们仨面面相觑。
下晚自习,周新宇笑着对我说:“真不知当初你为什么同意她调来。”
“呵,你对她不满,为什么不自己说,每次都让你同桌说?”我冷笑。
“因为他说什么你都听啊。”他不怀好意的笑起来。
“你…”我气结。
下意识的瞥了路遥一眼,他正为一道物理题纠结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周新宇的那句话?
我收回目光,却正对上周新宇意味深长的笑:“路遥你说是不是?”
路遥从一堆试卷中抬起头,那双略带狡黠的眼睛朝我眨了一下又匆匆定格住还未演算完的那道题,我顿时没有了招架力。
路遥和周新宇这俩活宝每次互开玩笑就拿我当炮灰,开始我还能泰然处之,时常一笑而过,有兴致时便用杀伤力强一百倍的话反击回去,哼,跟老娘这种语言高手比语言能力,纯粹找死。
而渐渐地,我不再喜欢路遥开我和周新宇的玩笑,却对周新宇开我和路遥的玩笑很是受用,等我察觉到这种变化时,它已成为我心中的一根难以拔除的刺,即使现在的时间是高考倒计时100天,我们正身处没有硝烟的战场。
出教室等汪晓涵一起回宿舍,站在每天一贯站的位置,因为在那儿,我恰好可以看见一个人,他大概是把那道物理题算出来了吧,兴奋的拍了周新宇一下,然后动身收拾书包。看着他扬起的嘴角我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看什么呢?”晓涵不知何时站到我旁边拍我的肩。
我迅速移开视线:“看你呀。走吧。”
晓涵其人,典型小女生形象,脑子里永远只有八卦,品牌,花边新闻,我于是很清楚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许愿最鄙视晓涵,在某次晓涵再次拉着我表示对隔壁班帅哥的花痴之后,许愿幽幽开口:“人说胸大无脑,为什么她胸不大也无脑呢。”我一行冷汗下来:“您也太狠了。”
回到宿舍,收到周新宇的短信:“生气了?我道歉。”回他:“没,只是以后别开这样的玩笑了,会被当真。”
“你当真了?”不禁嘴角抽搐:“滚——”然而心里想的未必不是:是的,我当真了。
舍友梁子衿不知什么时候放弃了她刚刚一直纠结的某道题,过来按住我的脖子:“又在跟谁发短信啊,从实招来。”
我撇撇嘴:“一个脑残。”
“呀,路遥?”肖黎从作业中抬起头接道。
“神马啊,周新宇好不好。”我无语的说。
“什么时候周新宇也成了脑残,他不是老成持重的形象么。”子衿坏笑着。
“跟安莹在一起呆久了谁都成脑残了。”肖黎嘴角一扬,甩给我这么一句话。
“……”我知道我在我两舍友面前向来是没有形象的。
肖黎,梁子矜。非我班人士,我的舍友。子衿是个傲娇自恋然而极其善解人意的小美女,而阿黎则是外表朴实无华,内心荡气回肠的闷骚党一枚,正好和我表面沉稳睿智,内心脆弱矫情的****性格臭味相投,成为了新一代三傻组合。
梁子矜向来对周新宇有着令人想入非非的好感,当然是听我客观评价他是我们班公认的绝世好男人后。所以在听到我说他脑残后立刻反击:“路遥才是脑残好不好,周新宇是有内涵。”
我差点没抽过去:“他那叫阴险,姐姐。”
于是把晚自习的事如是这般的说了下。
“侧面表现出周新宇的内涵,稳重。”梁子矜发表她的高见。
“侧面表现出他的阴险吧。有什么都让路遥说,让他当坏人。”
“更说明路遥脑残么。”
“谁说的?他只是不知道掩饰罢了,老实说,这个学校圆滑的人太多,像他这样时时刻刻拿真性情待人的已经很少了。”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失言了。不禁住了嘴。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这样处处维护他了呢?
“反正在你眼里他什么都是好的。”梁子矜意味深长的笑了下。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确实表现的太过明显了吧。
由于我们向来喜欢把各自班里的事作为卧谈话题,所以她们俩对于我后面两位仁兄也可以说是知根知底,在她俩印象中路遥就整个一天真烂漫的小孩,周新宇就整个一成熟稳重的人才。但我通常褒哪个,贬哪个,她们一清二楚。
“反正在你眼里周新宇什么都是好的。”我反击。
这时肖黎诡异一笑,把我拉到一边,发挥她奇葩的想象力轻声跟我耳语:“小莹,你看咱家子衿对周新宇这么感兴趣,你是不是该引见一下呢?”
我拍手赞成:“哈哈,我最喜欢做媒人了,要怎么引见?”
子衿站在不远处叉着腰摆出一副泼妇样朝我们冷笑:“你们两个鬼鬼祟祟计划什么呢?”说完就扑上来揪住我的衣领死命摇晃,肖黎这时候已经跑到了隔壁晓涵的宿舍门口:“晓涵救命,我们宿舍正在上演追杀事件。”
“我们在商量等你睡觉的时候把你扔到后面水杉林!”被子衿摇的头昏眼花的我咬牙切齿道。
子衿跺脚:“阿黎别跑!”
我挣脱了子衿的手,跑到阿黎身后躲住,朝子衿得意的笑,却猛地听见了晓涵宿舍的说话声。
“调位置?你没听错?”
“这是我今天亲耳听到的,貌似很多人提过的样子。”是晓涵压低的声音,看来这件事现在还被她当做机密在炫耀。我挥手示意阿黎和子衿先回宿舍,我马上回去。
“那班里岂不是要大动?都快一模了,这样不是弄得人心惶惶?”
“哪有?我们隔壁13班,进了高三新班主任一上来就实行了单人独坐,凭你再怎么跟同桌好,再怎么反抗也不成,你看现在,他们月考的成绩不是逼近我们班,要取代我们班成为年级第一了!”晓涵道。
“呵,万年老大12班要被取代了?”另一个女生戏谑。
“可不是?上次月考总成绩逼近我们不说,数学竟然被他们超了!奇耻大辱!”
“所以你们班主任想效仿13班,实行一次铁血政策?”
“很有可能诶,今早路遥跟凯凯提出要单人独坐的时候,凯凯只说了一句,说最近很多人跟我提过这个事,我在想是不是要在班里来一次大调位,到时候再说吧。”
路遥?我脑子嗡的一响,晓涵还在絮絮的说着,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心情忽然就静了下来,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风风火火。我走到走廊的转角处,静静的挨着墙靠了一会儿。
只是晓涵捕风捉影的几句话而已,且我也免不了断章取义,但心里的难过却是实实在在的。
走廊里簌簌的凉风掠过,我似乎可以看见那个眼神狡黠,周身散发着跟高三沉重的生活格格不入的活力和天真的男孩子向这边走过来。
“你要调开吗?唉……是因为我和许愿吗?你讨厌我?”我心里轻声问道,明知不会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