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许弋会来第三次。他似乎是跑过来的,开门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今天有点事耽搁了。”
“你其实不用再来的。”我随口说道,却又忽然觉得这样说仿佛有些不妥,赶忙噤了声。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还是气喘吁吁。
我给他倒杯水:“我又没刻意为了等你推了其他事,你跑什么。”
“我没有让别人等我的习惯。”他褪下书包,过来拉我,“昨天说好的。走不走?”
“谁跟你说好的。”我故意道。
“你没说不愿意,那就姑且认为你愿意咯。”
“许弋。”我叫住兴高采烈的他,有些犹豫的低头,把我想说的话在心里反复几遍后终于说了出来:“我们不该这样。”
“为什么?”他不等我说完就打断。
“你听我说完。”我深吸一口气,“你看,我并不喜欢你,你也并不喜欢我,为什么我们要考虑那方面的事情?而且我们正当高三,不是应该以学业为重吗?”
“错。”他凝视着我淡然道,“全错。”
“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我们互相需要,所以考虑那方面的事情。以学业为重,你和我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一条一条反驳。
“我不喜欢你。”
“你会喜欢我的。”他笑得很霸道。
“我不会!”我厌恶的扭过头不再看他。
他索性大步走上前来把我的头按到他的怀里:“是吗?证明给我看。”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被吓得不轻,赶紧慌张的推开他,却正好看到进门来的护士长。许弋这时回头,朝她友好的打了个招呼:“我女朋友今天情况好点了么?”
护士长惊奇的望他一眼,再看我不好的脸色,越发奇怪,终究还是没说什么,简单回答了一句没什么大问题就离开了。我因为被这个一直存有好感的护士长误会了而异常恼怒,并且也为许弋刚才的动作感到羞惭。顿时脸涨得通红。
“许弋,我以后再也不想看到你了。”我发脾气,把整个身体朝向另一边坐。
他却不理会,斜倚在我的床栏上,头斜下来眼睛紧盯住我的眼睛。我逼迫自己去直视他狭长的闪着邪魅的光的眼睛,却最终还是先移开眼神:“你疯了。”
“看,你证明不了。”他轻笑道。
“许弋,你是个魔鬼。”
“这是跟顾夕颜学的。”再说到顾夕颜三个字时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最近顾夕颜已经不再是他口中的禁忌词,终于开始主动提起。
我一怔,同情的看向他,不再说话。
“这么久,我已经习惯了,很难不用这种方式跟人交往,原谅我。”他有些懊丧的低头。
我劝解他:“不要去想。过去的已经过去。”转头却自己伤感起来。
他道:“看你,又来了。”转而笑道:“路遥有什么好?”
我没好气的问:“顾夕颜有什么好。”
他答:“行,不跟你拌嘴。这样说下去一个晚上又没了。”
“没了就没了。”
“上次不知谁跟我说想学溜冰来着。”他故意卖关子。
我听了立刻眼睛一亮,眼巴巴的问:“你是要带我去溜冰?”
“我现在改变注意了。”
“去吧去吧。”我撅嘴。
他忽然认真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自己笑了:“得,我应该把刚刚你的表情拍下来。”
“怎么?”
“安莹居然也懂得撒娇了。”
我顿时嘴角抽搐。
他把我的手握住,放到他心口:“我之所以要拍下来是因为这对我来说无比珍贵。你终于对我放下了戒心。”
“我从来没有戒心。”
“那是你习惯了。仔细想想,你放下戒心的不过那七个。”
我愕然:“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那里面不包括你的父母。”他得意道。
我颤着声音问:“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每天晚上我都会在窗边看看你,好几次见你和你父母说话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不能依靠他们什么。你对他们始终不能敞开心扉。”
我想起第一天晚上醒来后,爸妈走后我的独自哭泣,顿时觉得没面子,于是问:“我醒来的第一天,你也在?”
“我从你第一天住院开始,就在。但那时我还不好露面。”他平静地说。我心里讶然,怔忪了很久,才忽觉讽刺:“呵,不好露面……”他见我注意了这句话,立刻坐到我身边伸手就抱住我,语气里有惊喜也有得意:“看,我原以为你根本不会在乎我。从今以后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我用尽全力才推开他,生气道:“你为什么老是这么动手动脚的。”
他并不觉得有丝毫不妥:“习惯了……”
“习惯习惯,哪来那么多习惯?”我也不知我哪来那么大火气。
他先是一愣,继而笑得更灿烂了:“你在吃醋?”
我气结。我只是觉得自尊受到了轻视,却一时不知如何表达。
“那你怎么不想想我天天晚上到这来是看谁,而且还是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他辩解了一句。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坐着。
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把大书包打开,拿出一个东西凑到我眼睛前:“看看这是什么。”
我眼前一亮:“溜冰鞋!可是……这么小?你怎么穿?”
他点了点我的脑袋:“这是你的。”而后拿出另一双同一种颜色大一些的:“这才是我的。”
我仔细看了看两双鞋,明显的情侣装,顿时抗拒起来:“还是不要吧。”
他奇道:“为什么?”
我只能支吾道:“这是情侣鞋。”
他故作惊奇:“咱们不是?”
“不是。”我清楚明确的回答。
他眼神黯淡了一瞬,又重新亮起来,朝我笑得更温暖:“走,带你溜冰去。”
我和许弋谈笑着回来的时候看到倚在门边的周新宇。我一时愣在那里。
周新宇抬起身来,先是跟许弋点头表示打招呼,继而对我说:“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啊。”
“你胡说什么啊。”我小声分辨,不知为何心里充满罪恶感,只祈祷着周新宇能无视许弋这个不该出现的人。
许弋搂了搂我的肩道:“我先回去,你好好休息。”
我不动声色的退后一步,躲开他的动作:“嗯。”他不甚在意,转身离去,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回去摔伤的地方拿冷水敷一下,好得快些。”
本来看周新宇神色如常,听到这句话后别有深意的看了许弋一眼,我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知道了。”
“摔?你干嘛去了?”许弋走后周新宇奇道。
“就……就溜冰摔了呗。”我支支吾吾。
“许弋带你溜冰?”他极其敏锐,反应过来后朝我奸笑,“你也转变太快了吧?”
我气结:“转变你妹!”赌气绕过他径直走向病房,却在经过他的时候被他拉住胳膊。
“许弋这人不可靠,你自己注意。”我诧异的回头看他,他千年不变的扑克脸这时候严肃到吓人,眉头紧皱,眼神阴冷。
“注意什么?”我故意装作不懂。
“你自己知道。”他不多说,跳过这个话题,直接伸出手来,“昨天的数学卷子拿来。”
我这下才想起来本该今天完成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完全的辜负了他昨晚执意要送来的好意,不禁吞吞吐吐:“我,我……”
“还没改完?”他皱眉,仿佛我欠了他八辈子钱似的。
“是啊。”我没好气的说。
“就为了跟他玩?”
“不是这么说……”我分辨。
“你决定明年重考了?”我震惊的抬头,看他一脸平静的说出我半个月来深深纠结的事。
“我没有。”我有些愠怒。
周新宇不说话,只是明显的流露出某种让我极其闹心的表情,多年以后他告诉我那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果不其然我被他这副样子给激怒:“喂,你干嘛一副我欠了你八辈子钱的样子?”
“没事。”他犹豫半天,闷声闷气的回答。
“没事的话我回去休息了。”我一贯最讨厌他欲言又止,觉得那是一种不坦诚,而以我俩的关系不该这样不坦诚的,那会让我觉得我受到了轻视。于是我故意摆出生气的样子激他。
“小鸥现在每天花一个小时来帮你记笔记。肖黎和子衿至今把你每天落下的作业留着,帮你剔去不必要的题。”静了半晌,他终于开口,却让我浑身一震。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痛心疾首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不由得站住脚。
“凯凯的喉咙一直不好你是知道的,他每天把课上讲的东西到你这儿再讲一遍。”他停住不说了。
“周新宇,你是在怪我吗?”我心中惶惶。
“没有人怪你。”他说。
“你是觉得我在自暴自弃吗?我没有。我只是忽然迷惘了,不知道是该放弃还是坚持,周新宇,如果你有我这样的病你就知道这些年我被它耽误多少了。”
我靠着墙蹲下来,他只是站在我眼前看着我。
“小时候,不能上体育课,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同学在操场玩,我一个人在教室写作业。初二那年犯病,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只得休学在家,一个学期,全都靠我自己自学,睡在床上,书就在身边,累了闭眼睛,睡醒了就看书,就这样过了一学期。小学初中,请假是家常便饭,爸妈太不放心我,只要有一点不舒服就让我请假,到最后上学都没几天,所以九年我竟然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这才是让我最难过的。到了高中,军训不能参加,拓展训练不能参加,我多想参加一次集体活动,但父母不让。所以我从不轻易请假,因为不想异于常人。但多年的疾病已经把我当初的灵气和毅力一点点磨光了,你知道这种痛苦吗?现在,它甚至影响到我的高考。如果今年我执意要考,毫无疑问是很难不受到影响了。你客观的说,难道我能发挥出正常的水平?我不敢放手一搏,是怕最后的结果会让我失望,让我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我缓缓说完,轻轻叹口气。这也是我第一次在旁人面前毫无顾忌的说出自己心中郁结。
他静了一会儿,也跟着叹了口气:“我没想到这个病会影响你这么多。”
“你没想到的多着呢。”我苦笑。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过了半晌,他认真道。
我先是疑惑,然后仔细想了想这句话,不禁悲从中来,他这句话,无非是在告诉我,如果我现在不放手一搏,之后会为我现在的选择而后悔,因为是我自己的退缩怯懦让我放弃了自己。
“醒醒吧,只有学习才是你现在能抓住的。高考之后一切都有转机。”他继续劝我,我心里轰然作响。
“你怎么知道一年后再考结果不会更好?”我无力的辩解了一句。
“其实高考考的是状态,如果你的锐气在现在就已经被磨掉,一年后会怎样你自己知道。”他并不给我面子,一针见血的直指我的痛处。
“周新宇,你不这么毒舌会死啊。”我朝他凄然一笑。
他毫无廉耻的回答:“我只是说实话……”
“滚……”我佯装生气,偷偷看他一眼,他果然以为我被重话伤害了,立刻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我被他一脸囧样逗笑:“行了你,快回去吧。不早了。”
他点点头,转身离去,却又忽然停住,欲言又止:“记住我的话。”
“什么话?”我疑惑。
“记性真差……好话不说第二遍。”他回头看我一眼,仿佛直看到我心里,我不禁脊背发凉,强笑道:“你想多了。”
“希望是吧。”
回到病房,我疲惫的走到窗前,准备拉窗帘,却忽然看见一个人影在外面用手扣了扣我的窗子,我吓得退开两步:“谁在那里?”
“嘿,是我。”灯光一闪,我才发现是许弋。脑海里却想到周新宇给我的警告,还是异常郑重的两次警告——最后临走时还不忘再提醒我一遍。第一层,周新宇这人,轻易不说别人坏话,曾经我为了忘记路遥故意让他给我说说路遥的缺点,但他过了半晌却回了一句:“我们要以欣赏的眼光看待每一个同学。”气得我牙痒,更加觉得他外表敦厚,内心异常阴险。而这次,他如此直言不讳的对我说小心许弋。另一层,他毕竟一直是一个关系不错的朋友,而经过这次的住院事件我已经完全把他当成了至交,可以完全信任的那种,他对我应该也是如此,这句话必定是真心的提醒。再一层,他的为人,虽然城府太深,难辨喜乐,但眼光锐利,看人应该是不会错的。
“发什么呆?”窗外的人笑着问。
“没事,你不是走了么?”我强笑道。
“不放心你。”简短地回答,却让我不知说什么好。
“看着你睡了我再走。”
我心中一动,怔在当地,心下悲戚。
“今天累了,早些休息。记得把窗帘拉上,我就在这儿,有事就叫我。”黑暗里的声音继续道。
我乖乖照办,关了灯,躺到床上,睁着眼睛,看着黑暗,异常的清醒。
过了一会儿,窗外没有声音,应该是走了吧。我下床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小心看出去,夹竹桃的黑影在月光下摇曳。
“许弋?你还在吗?”
“在。”声音仿佛一块石子落在平静的湖面,心中泛起涟漪,各种情绪一齐涌上来。
“怎么了?有事?”
“没事,我去睡了。你走吧。”
复躺到床上,翻来覆去很久还是睡不着,心中异常烦闷。
“许弋,我该拿你怎么办?”不自觉的自言自语。
“很简单,让我守护你。”窗外传来回答,我一下坐起来,“你还没走?”
“你还没睡。”
“我就睡了。”
“你睡得着吗?”
“睡着了。”我反击。
不知过了多久,模糊的脑海里出现路遥从身后用笔点我,我回头,见到他脸上挂着的干净明朗的笑容:“安莹,你的作文能不能借我看看?”那是从前的现实现在的梦里时常出现的场景。我心中钝痛,意识一下子回来,再次清醒,枕边还有未干的眼泪。
“许弋。”我试探的叫了一句,再没有人回答,心里忽然就踏实下来,不再悬着。
睡意终于袭来,我沉沉睡去。
我在一个星期后带着未完的迷惘执意出院。
我承认周新宇的话给了我一定程度上的打击,没错,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我就在这样的痛苦中不加思考的跟爸妈表示,我要回去继续我的高三,不管结果如何。爸妈曾跟我提条件搬离宿舍在外租房子,最终因我的软磨硬泡而妥协。
我不知我该如何面对半个月的缺席,以及今后很有可能的再次缺席,但我只知道,我是想回去了,即使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