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桌上,放着一盘粉蒸肉,一叠脆皮花生,一只酱烧鸭,一壶陈年花雕。
景客来举箸,筷根略微碰了碰菜肴,忽然又放了下去。
菜是他点的——所以他没怎么吃,绝不是因为这些菜不合口味。
他只是有些兴味索然。
毕竟无论谁遇到这么一件扑朔神秘的事情,都难免会没有胃口的。
他慢慢地蹙起眉头——昨夜屠戮陈府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人?是组织势力?还是妖魔鬼怪?
若是人,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
还有,那可怕的刀法属于什么人?
——为什么他在江湖上行走这么多年,却从来也不知道?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两个人忽然不声不响地坐在了他的桌前。
这两个人一高一矮。
高的人看起来瘦弱不堪,矮的人却奇胖无比,坐下来的时候就好像一个堂鼓。
他们坐下以后,就忽然伸手,左右开弓,把景客来桌上的酱烧鸭一分为二,瓜分殆尽。
吃完酱鸭,他们并不满足,又伸手把粉蒸肉你一块我一块地丢进嘴里。
仅仅眨眼的功夫,盘里的肉就好像变戏法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着,他们又给自己满上了酒,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小酌。
不过,他们吃花生米的时候也并不文雅——原本满满一盘的花生米,居然被他们像喝水一样,倒进了嘴里。
这样的速度已经可以用风卷残云来形容,原本喧闹的酒馆都已被这两人惊人的吃相吸引,瞬间安静下来。
等到桌上的菜肴全部被一扫而空,酒也全部喝完,这两个人才拍着肚子,满足地笑了起来。
无论谁被陌生人这样吃光自己的酒菜,都难免会跳脚。
但景客来却一直静静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直到他们吃完,他才忽然微笑道:“好食量,好酒量。”
高个子的人也抱拳道:“好气量。”
矮个人道:“我们吃了兄台这么多东西,也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不如兄台再让我们请回来?”
说完,他忽然冲着小二一招手道:“来一条松鼠桂鱼、一盘清炒腰子、一桶冻好的猪下水、一海碗卤牛肉、一壶女儿红,还有一锅子大肉汤。”
菜很快就上齐了。
矮个人给景客来满上了酒,伸手道:“兄台请用。”
景客来笑道:“两位未免太过客气。”
听到这句话,高个的人忽然大笑道:“兄台说错了,我们两个人可从来不懂得客气。”
话音刚落,两个人已经同时伸手,把那条松鼠桂鱼分成了两半。
矮个人抢着道:“我们之所以让你先用,只不过是怕你等会又要什么都吃不到了。”
景客来有些怔住:“你们吃东西的时候难道都喜欢用手分成两半?”
矮个人微笑道:“我们不但吃东西的时候喜欢徒手生撕,而且……”
他刚刚说到这里,他的脚忽然一踢桌子,那一大锅滚烫的肉汤,立刻朝着景客来兜头泼去。
汤很香,也很烫,无论谁被泼到,都至少要褪一层皮。
这本是让人出乎意料的一招,但景客来却好像早有所料,凌空翻身,已经避过了这突如其来的一招。
然而,一击未中,那个矮个人却揉身而上,一只手虽然抓着半条鱼,另一只手却闪电般地抓住了景客来的右手。
一旁高个子的动作也绝不比矮人慢,汤水一泼,他就已经起身离席,抓住了景客来的左手。
他们先前抓烧鸭的时候,正是把鸭子的两边抓住,再各自用力,把烧鸭从中间一分为二。
此刻的景客来岂不就如同那只被他们分开的酱烧鸭?
他们脸上露出了狞笑,毫不迟疑,遽然发力,豁然一声巨响,他们手中抓着的人已经骤然变成了两半。
可奇怪的是,被分成两半以后,他们听到的并不是想象中的惨叫声,而是一阵击掌声。
——一阵很清脆、很缓慢的击掌声。
他们扭过头,却看到酒馆的门口,居然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正是景客来。
他的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微笑:“枯荣二兄,左手为乾,右手为坤,可生撕虎豹,今日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不过……”
矮个子铁青了脸道:“只不过什么?”
景客来悠悠道:“只不过,我不知道,你们费这么大力气拆一条凳子做什么?”
矮个子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半条板凳,脸色已经沉了下去。
他记得自己明明抓的是景客来的手,却不知道何时居然变成了一条凳脚。
景客来道:“是谁想要你们来杀我?”
枯荣兄弟互视一眼,一言不发,忽然又朝着景客来冲了过去。
见到这一幕,景客来眯起了眼睛,足尖轻点,身形已经退出了酒馆。
可就在退出酒馆的一刹那,他左首余光处忽然瞥到了一抹极快、极亮的刀光。
——就好像一道奔驰的电光,破开了风芒,在他的眼里急速扩大。
景客来瞳孔骤缩,手中的扇子虽已经打开,但心里却忽然感到空落落的,一点底也没有。
这种感觉,他三年来都已经不曾感受过。
——他没有把握接下这致命的一刀。
他能肯定——不要说是偷袭,纵使对方是面对着面,刺出这一刀,他也一样没有把握接下。
刀光已出。
刀锋只是轻轻地擦过脖颈上的肌肤,在上面留下两点淡淡嫣红,就好像在和久违情人耳鬓厮磨、呢喃细语。
然后他们就倒了下去。
是的,这一刀并不是刺向景客来的,而是刺向那一对枯荣兄弟。
他们纵使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就这么死了——因为他们在此之前,并不知道天下有这么快的刀。
景客来已经站定,冷冷地看着那个出刀的人。
那是一个五尺有余的人,面容阴鹜,颧骨高突,穿着一件纯黑色的紧身衣,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腰间佩的却是一把极为狭长的黑刀。
刀锷短而小巧,刀锋轻薄,上面刻有两道细细的血槽,仿佛獠牙。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把刀并不重,这样一把不重的刀,落到一个善用快刀的人手里,已经无疑是天下最可怕的利器。
景客来搜索枯肠,也只认为若是单论兵器,天底下恐怕唯有洛风和古巫剑仙才可与此刀匹敌。
风渐冷。
枯荣兄弟的鲜血早已经干透。
景客来没有动,对面的人也没有动。
这个时候,无论谁先动,都将露出破绽。
景客来知道,自己若是想要进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自己的扇子能快过对方的刀。
但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只因为对方的刀法已经进入了一种极为可怕的境界。
过了很久,对面的人忽然把刀收进了刀鞘,转过身,慢慢地往外走去。
景客来看着他的背影,瞳孔微缩,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对面的人头也不回:“一个想杀你的人。”
景客来道:“你既然要杀我,刚刚那一刀为什么不对着我?”
对面的人冷冷道:“我若要杀你,就绝不容别人染指。我若要杀你,就一定要堂堂正正地杀你。”
景客来道:“你和这两个兄弟不是一起的?”
对面的人一字字道:“不是。”
景客来想了想,慢慢道:“先前那个小贩是不是你杀的?你本可以一刀杀死他,为什么要出那么多刀?”
对面人的声音已经如刀锋般冷酷:“因为我生平最痛恨下毒之人,如此小人,我绝不会让他好死。”
听到这句话,景客来眯起眼睛,咬着牙,忽又道:“你既然想杀我,为什么不现在动手?”
对面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因为时候还未到,所以……”
顿了顿,他继续道:“所以我们必定还会再见。”
说到这里,他忽然狂然大笑了起来:“再见的时候,就一定是你的死期!”
一片树叶从树上缓缓飘落下来。
叶落归根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但树叶落地的时候,对面的人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他刺耳笑声犹然在耳。
看到这一幕,景客来咽了口唾沫,身子微颤,捏了捏手心,发现那里竟已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
没有人能明白他刚才的感受——被那个人盯着的时候,就好像被一头嗜血的凶兽盯视,他整个人仿佛已经在生死之间走了一次。
那样,那样可怕的刀……
可是自己从未见过他?对方为什么要杀自己?
“客官……”就在这时,景客来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
景客来转过身,就见他的身后,一个小二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客官,你先前走的太匆忙,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对你说。”
景客来的心情已平复下来:“什么事?”
小二站定以后,喘息了几口气,才道:“那个为你包下客房的女子,在临走前曾经留下过一句话,让我转达给你。”
景客来神情一震——紫堇,紫堇,你果然留下了后手……你现在,究竟有没有事……
想到这里,景客来的语气不禁急切起来:“她说的是句什么话?”
小二却搓了搓手,吞吞吐吐道:“客官,您应该懂我们的规矩吧?”
景客来怔了怔,摇摇头,从怀里取出了一张百两的银票:“够不够?”
“够了,够了。”小二眉开眼笑,眼里仿佛已经开出了两朵牡丹花来。
“那你先把话告诉我。”
“好,那位女客官让我等您醒了以后,让你去竹林坊找一个老人。”
“竹林坊,那是在哪里?”
“那是离城不远的一个小茶馆,顺着这条路,走上半个时辰就能到达。”
景客来点点头,把银票给了小二后,立刻转身大步沿着长街走了下去。
行走中,他的步子忽然轻快了很多。
这是不是因为他的心里忽然多了一点点希望?
有时候,希望并不需要很多,只要一点点——这一点点希望就好像那燎原的星火,岂非本身就有着让人鼓起勇气的力量?
“大爷,行行好吧,我已经一整天都没有吃饭了……”
“滚滚滚,讨饭都讨到我头上了,真他妈晦气!”锦衣商人嫌鄙地看了乞丐一眼,一把挣脱被扯住的袖子,加快了步子,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街角。
一路乞讨下来,每一次遇到的却都是好似针砭般的目光,看得小乞丐浑身生疼。
十数年来,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如果,如果没有这些事情,此刻的自己一定还在那个熟悉的屋里,镜奁前摆着素日喜欢的花红,妆镜案台置放着西洋的小玩意儿,每日有小红小霜她们服侍衣食,随叫随到,陪伴玩耍,就算有时候自己脾气差一点,偶尔作弄一下,她们也从不抱怨;父亲虽然对自己严苛,但却给自己找了很多老师,想要让自己尽快成长起来……
是啊,若是没有那些事情,自己又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境地?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就算父亲每天对自己管教更加严格,甚至整日关在柴房,自己也绝不会再有异议。
可惜,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
一想到先前那些可怕的事情,他的眼中就不觉溢出了泪水,埋头痛哭起来。
在低头啜泣的时候,他没有发现,一个人已经暗中跟在他身后很久了。这是一个矮小的男人,面上带着商人的精明,穿着普通,眼睛一直滴溜溜转个不停。此刻见小乞丐停留在原地,立刻走上前来。
“小兄弟,你要钱吗?”
乞丐猛然抬起头,看着面前脏兮兮的男子,毫不犹豫道:“要!”
“那跟我来吧,我保证你每天都能吃得好,睡得好,有数不尽的银两可以挥霍。”
小乞丐眼中露出希冀的神色,却又有些迟疑:“你说的……是真的吗?”
男子和蔼道:“这还有假?坊间谁不知道我‘小天星’从不说假话,来了包你满意,住了就不想离开。”
说完,男子俯下身,轻轻地帮小乞丐拍去肩头的尘土,慢慢扶着他起身,小乞丐心头一暖,眼睛湿润,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么?
男子慢慢地走在了前面,还不时关心地回头看看小乞丐,这情形,就像是一个体贴关心的兄长,小乞丐虽然感动至极,但还是有些羞怯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一路上,男子随意地问道:“你可有家人在这里?”
小乞丐神色黯然:“没有……”
男子叹息道:“也是一个可怜人,不过你到了我这里,就一定能够过上好日子。”
听到这般温暖的话语,小乞丐刚刚擦干的眼眶又有些湿润:“谢谢你……”
走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两人在一个酒楼模样的房前停下,男子伸手指了指牌匾:“就是这里了。”
牌匾上写着“盘楼”二字,门口站着一排花枝招展的女子,正冲着过往的顾客频频招手。
小乞丐轻声问道:“这是个什么地方?”
男子笑了笑:“这是个非常好的地方,能给你提供食宿,还有源源不断的钱,对于有钱人来说,就是个极乐世界。”
小乞丐问道:“那我要做什么?”
男子微笑道:“和外面那些女人一样,只要招揽一下生意就行了。”
小乞丐摇头,断然拒绝:“不,我是男人,怎么可能做这种……”
男子哈哈一笑,打断了他:“你只是打扮得像男人,但身上的任何地方,可都是女人。只要是女人,不管怎么打扮,都逃不过我的鼻子。”
小乞丐浑身一哆嗦,已然意识到这个男子的用意,这个一路上一直装作对她体贴入微的好心人,原来一直都是在惺惺作态——把她骗到这里,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她身子一转,迈开步子就要跑:“我不干,我不干!”
男子张开双臂,横身拦在小乞丐前面,脸上狞色一闪:“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那就由不得你了。”
他的手一招,就见四个壮汉从店内跑出来,他得意地笑着,脸上再也不复先前的温柔:“路上遇到个美娇娘,却打扮得和乞丐一样,让我看了好不心疼!带进去,带进去,好生待着,这可是我们的摇钱树啊。”
几个壮汉把小乞丐围在中间,就像是四面城郭一般,任凭她怎么哭闹,怎么求饶,一步一步把她逼进那盘楼。
周围并不是没有人,相反,看到的还不少,但他们也只是站在远处看看热闹而已,似乎早已经司空见惯。
一个住在附近的店员摇头惋惜道:“可怜又一个女子落入虎穴。”
“你又叹息什么,本来就是一个小乞丐而已,平日里吃不饱穿不暖的,靠乞讨度日。在那里好歹还是衣食无忧的,说不定反而是一种解脱,不久就会爱上这里呢。”一个妇人翻着白眼,冷冷一笑,语气间对于那个打扮成小乞丐的女子甚是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