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摇头道:“不错,照理说,你们寺里的人本该最清楚整个房间构造,可是实际上还有一个人,比你们更清楚。”
苦禅疑惑道:“谁?”
黑衣干脆地说道:“这房间的建造者。”
听到这句话,苦禅的瞳孔骤然一缩,顿时沉默不语。
黑衣问道:“还记得这间屋子是谁修的吗?”
苦禅答道:“这是由有神匠之称的离右大师建造的。当时正值黑伞门刚刚覆灭,武林同道经过商讨,决定在这里建立这个‘败斗室’,用以陈列一些战败的江湖邪派人士的兵器,也算是江湖正道对自身功绩的一种肯定。于是,便邀请了当时技艺天下第一的离右大师代为设计,取得都是远自西域的昆仑铁石,花费了数年的时间才建造完成。屋子的质量好得出奇,三十年来四壁如铜铁般坚硬,至今也未发现任何缝隙。但是,谁也不知道,这里暗中竟然还建造了这么一条暗道。”
黑衣人点点头:“这就是了。”
苦禅蹙眉道:“可是离右为什么要在这里修一条密道?难道真的是为了方便黑伞门余孽?”
黑衣想了想,道:“未必,这个败斗室,以前可曾发生过什么失窃的事件?”
苦禅沉吟了一会儿:“唯有在二十多年前……发生过一起离奇的失窃案,这里少了一把扇子,是魔女‘邪凤’成名的绝命宝扇。”
“邪凤吗?”白衣像是想到了什么,加入了他们的谈话:“我有一点印象,那是个凶残的女子,在一个村庄里被几个男子调笑了几句,她大怒之下,把那些男子当场格杀,随后她觉得还不足以泄愤,竟在一日间把那个村子里的人全给杀了,连手无寸铁的妇孺也不放过。这件事,后来在武林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出动了几个赫赫有名的高手,联手将她格杀。”
黑衣道:“你说的,只是市面上流传最广的说法。但你可知其中的内情?”
白衣皱眉:“什么内情?”
黑衣悠悠道:“你可知,魔女‘邪凤’姓什么?”
白衣道:“不知。”
黑衣只说了一个字:“离。”
苦禅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莫非神匠离右是邪凤的亲属?”
黑衣点点头:“正是,那时的离右便是她的亲叔叔。在正道打算派人格杀邪凤的时候,他曾经为她求过情,但在武林人士眼里,纵然离右的手再巧、再灵,也不过是一个弱小的凡夫罢了,自然没有人会在意他的请求。所以最终邪凤还是被杀了,她的扇子一开始被民间收藏,直到败斗室出现,就被转移到了这里。”
苦禅恍然道:“所以离右才会暗地里开这一个通道,将扇子取回,作为对邪凤性命的另一种祭奠。”
苦禅说完,看着这个黝黑的洞口:“那要不要试试,看这个洞究竟通到哪里?”
白衣道:“不必。就算我们知道了,也没有用处,那些家伙拿到经书以后,一定早就离开了。况且,对于任何一个好手来说,毁掉一个甬道,或者说在甬道里安插机关,也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黑衣神情凝重,自语道:“看来这里已没有什么线索。那我们接下来,只能去找神匠离右大师了吗?”
白衣冷冷道:“其实你心里很清楚应该怎么做。”
黑衣摇头道:“我一点都不清楚。现在的离右,很可能只有两个结果。一、他失踪了,我们找不到他。二、他已经遭遇不测,就算我们赶到,也必定晚了。”
白衣点头道:“我所说的,就是这个。”
黑衣扭过头,疑惑道:“所以,我并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难道你所说的清楚,就是不清楚么?”
白衣冷笑:“我来告诉你,你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躺下睡一觉,说不定明天就会有线索传来——虽然你在极力隐藏,但我还是看得出,你的身上有伤,而且还伤的不轻。”
黑衣咬着牙,断然道:“我已经答应过陈芯,要替她找出凶手!更何况紫堇此刻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他们已经得到了黑伞真经,盒子里面的机括只要一被解开,她立刻就会失去价值。也就是说,现在开始的每一刻都很重要,这种情况下,我怎能休息?”
看到黑衣人这么认真的模样,白衣人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个世上,要做出一个承诺并不困难,困难的是要履行诺言。
他很了解自己的这位生死对手——他知道对方只要承诺了一件事,哪怕拼了性命,也一定会做到。
——可是现在的他是否还有命去拼?
——他有没有想过那些爱他的人、恨他的人?想过他的命是否还是他自己的?
——他为什么总是要给自己戴上沉重的枷锁、背上沉重的包袱?
过了很久,白衣人才缓缓道:“你还忘记了一点,那个叫做紫堇的,可是百晓生的徒弟,黑伞门对于当年的百晓生恨之入骨,说不定,他们会以她作为诱饵,设上陷阱,那她就还能够多活一段时间。所以,现在我们最主要的,应该是找到百晓生。”
黑衣人捏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神色木然道:“你说的有道理,可百晓生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他可算得上江湖中最神秘的人物,想必直到现在,也没有多少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白衣道:“那就等他来找我们,只要他还想救这个徒弟,他就一定会来找我们。”
黑衣沉默了半晌,最后脸上勉强露出笑容:“恐怕真的只有如此了。”
“你们说的不错。”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道苍老声音。
听到这句话,苦禅大师面色一变,顿时快步走出屋外。
随后,他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负手而立的老者,一头银发,却显得精神矍铄,鹤发童颜,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门口的两位僧人,已经摆开了架势,随时做好应敌的准备。
苦禅道:“不知阁下深夜造访所谓何事?”
老者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来找一位年轻人的。”
这时,黑衣、白衣也跟了出来,看到老者后都是一惊,森严的少林竟然被人无声无息地潜入了?记忆之中,这是不曾发生的事情。
老者看着黑衣,仿佛知道他的易容:“景客来,你还认识我吗?”
黑衣道:“百晓生张前辈?”
苦禅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沉静了下来,眼里多了几份敬重,低声念道:“阿弥陀佛,原来是百晓生前辈。”
老者点点头,神色有些黯然,抬头看着空中的皎皎明月:“你们刚刚的猜测,都是正确的,就在昨日,我的确收到了一封信。”
黑衣道:“可是与紫堇有关?”
老者道:“正是。”
黑衣急切道:“可否给晚辈过目?”
老者看了他一眼,又蓦然叹息一声,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封信笺。
黑衣接过,是一块绢帕,入手柔软,上面绣着一朵紫色的小花——他也还记得,这是紫堇一直随身带在身边的。
只见上面用血迹潦草地写了几行字:
“百晓生大鉴:
三十年前亡,三十年后生,吾门黑伞即刻重降中原!
拜汝之耻,定当来日奉还!
然吾门宽宏:八月十八,汝之徒,尚有一见之机!
来否,且自斟。
谨拜:黑伞门传人。”
百晓生沉吟,双手背在身后,踱步到庭院的西侧:“字上说,八月十八那天,我尚且可以和紫丫头有一次见面的机会。可是,上面根本没有留下地点,我们要去哪里找寻这些讯息呢?”
看完绢帕上的字,景客来瞳孔骤然一缩,脱口道:“我知道——八月十八,天义盟!”
百晓生一惊,回转过身,直直地看着他:“你怎么知晓?”
景客来沉声道:“我救了陈庄主的女儿,她是那天在黑伞门手里唯一生还的人,这一些,是她暗中听到的。”
百晓生念了几遍:“八月十八,天义盟……”
随即,他竟然抑制不住地自己的情绪,仿佛喜极而泣,颤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们可知,八月十八,正是三十年前黑伞门覆灭之日。而天义盟是正道根基所在,正道高手林立,天义盟盟主侯正辉更是一代人杰,为正道的领袖,黑伞门打算在那里见分晓,看起来真是打算卷土重来了。”
黑衣面沉似水:“我们只能等待他们的行动,而不能主动出击吗?”
百晓生摇头道:“黑伞门行踪诡秘,能够隐藏这么久,定然已经做好完全准备,不会让我们察觉。况且现在敌明我暗,大动干戈,很可能得不偿失。不过,景客来,你刚刚透露出来的消息,其实才是我们得以制胜的关键。依老夫之见,这一次黑伞门来势汹汹,图谋不小,想必势力也已大涨,恐怕又将在武林中掀起浩劫。我们不能够坐以待毙,必须发令召集五大门派,八方豪杰,于八月十八,齐聚天义盟,守卫正道之盟。”
苦禅合手道:“阿弥陀佛,张施主胸怀宽广,以天下大义为己任,实在叫老衲佩服!还请施主放心,老衲一定将你的意思转达少林方丈,交由他来定夺。”
百晓生道:“有劳了。”
白衣道:“如此看来,我朝廷一方也不能闲着了。”
黑衣点点头:“不错,现在我们要做的,看起来就是把这个消息尽可能快地告知各方,必须要赶在黑伞门动作之前。”
百晓生叹息道:“景客来,紫堇的事情,你就不要分心了。看起来,这一切,只能在天义盟见分晓了。”
黑衣看了一眼绢帕一眼,有些不甘:“如果这块手绢上写的完全是正确的话……”
百晓生凝重道:“我看这一次的黑伞门已然势大,信心十足,应该没有必要谎言相欺。”
“只有如此了么?”
景客来暗暗握紧了拳头——那一袭紫衣的女子,那最后嫣然一笑的场景,此刻还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为了不让他涉险,故意奉上了一醉七日的百花蜜。自己两日后酒醒,没想到,一切却已经物是人非。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烟花美酒醉晨宵,醒来之时,梦里的人与物却都已如流水般逝去……
如果自己那天也去了,至多也不过是一个“死”的结局。可是,死又哪里比得上受着内心上的煎熬?
紫堇,紫堇……那一夜,你究竟是救了我,还是害了我?
……现在的你,究竟怎么样了?
月愈发地圆了。
人的心,也愈发地乱了。
景客来坐在石台前,忽然曼声低吟,他的声音低怆而清冷,仿佛一泓天山上流淌下的冰泉:“人在天涯,终须断肠……几时唤明月,几时呷美酒,几时应佳人,可怜孤独身……”
一个淡淡的白影走到石台前坐下,道:“你没睡?”
黑衣喝了口酒:“你也没睡?”
白衣道:“现在似乎不是能好好睡的时机。”
这个问题本是白衣人自己提出来的,最后也是由他自己回答——也许他并不是真的想问这个问题,只不过是为了打开话题。
黑衣没有看他:“你在担心黑伞门?”
白衣轻轻从剑鞘中抽出寒刃,在月光下,反射着凛冽的弧光,他的剑尖一挑,顺势托起了一片缓缓下落的扶桑叶。
他凝视了一刻,剑锋一转,又将之扬起,飞扬到广袤而浩瀚的夜空之中,看着它在空中飘零,忽然道:“景客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就像这一片叶子一样,只是苍穹之中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会怎么样?”
黑衣凝视那飘转的树叶,良久才道:“会很好。”
白衣道:“好在哪里?”
“那样的话……”黑衣扭过头,微笑着:“我就不必为了武林公义奔走,也不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找上我。”
白衣眯起眼睛,目光如电,道:“这句话本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
黑衣道:“哦?”
白衣看着他的眼睛,字字都如刀锋:“因为你是武林之中的传奇,天下间无论任何人都可以说出这句话,只有你不行。”
黑衣讷讷道:“我……”
白衣抢着道:“你既然是传奇,就不应该有半点伤心痛苦,做事不能有任何犹豫后悔。因为你若是失去了希望,江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失去希望。”
景客来有些怔住——这正是他心中无形束缚着的枷锁。
“但是,你要记住!”说到这里,白衣忽然捏紧了拳头,字字如钉,深深地扎进了景客来的心里:“你虽然是传奇,但也一样是普通人。你也有你的悲欢,有你的冷暖,不必整日带着面具,欺骗他人,欺骗自己。真正的传奇,本就应该是一个普通人。只不过他能够运用他有限的力量,做到其他人无法想象的事情。”
黑衣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有目光在闪烁着,仿佛忽隐忽现的星辰。
这个世上,已经有太多人告诉过他,要努力奋斗,不能有任何的懈怠怯懦,没想到眼前的这个人却当面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他本该生气,但又没有。
他知道这种话,就算是真正的朋友也未必说得出来。
——只有眼前这个人,虽然从来没有承认过是自己的朋友,却在真正关心自己。
人生之中,如果有这样一个对手,是不是也应该高兴了?
冷风徐徐吹过。
吹动着他的衣袂、他的发鬓,他的眸子却开始一点点明亮起来。
过了很久,他才忽然轻声道:“谢谢。”
白衣收剑入鞘,一动不动地站着,风带起他飞雪般的衣袂,犹如一位降下凡尘的谪仙:“你不必谢我,因为这些话既是对你说的,也一样是对我说的。”
黑衣人振衣而起,浑身忽然又充满了一股奇异的力量,一股足以冲破世上任何枷锁的力量——它囊括了勇气,也囊括了友情,以及一些更深更深、无法言传的力量。
他也看着白衣人的眼睛,微笑道:“我会永远记住你说的这些话——就算有一天我已不是传奇,也不在这个江湖里。”
白衣人点点头,嘴角挑起了一个弧度,一字一顿:“我也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