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顾亭然后来才推算出的,当他重见天日已经是那一周的星期三,遭到绑架则是和安托万神父被害同一天,那一周的星期一。
他不知道绑架他的是什么人,可他确信自己遭到绑架。他可能是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反绑,绳索结实且深深陷入肌肤。他还能感到后脑勺火辣辣的疼痛,以及伤口处微微的冰凉感,一定是出现了创面。顾亭然难受的晃动着脑袋,口腔里喷出阵阵热炎,嘴唇干燥,他口渴极了。
这是个漆黑的空间,同他被袭击前的一样。这里没有一点杂音,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速度都不正常,惊恐和慌张已经到了一定程度。
“喂,有没有人?这是什么地方?”他先是用力摇晃身子,却无力挣脱,他只能尝试呼叫,希望这个空间里还有别的人。
最后一个音从嗓子里跑了出来,一道强光突然打到顾亭然的脸上千万把利剑刺入脆弱的眼球,顾亭然“啊”的一声把头侧像一旁。瞬间内,双眼几乎失去光明。他痛苦地紧闭双眼,嘴里依然叫个不停。
一只有力的大手,铁钳般绞住了他的下巴。顾亭然能感觉到脖子的肌肉在同那只大力怪手做着角力。可是,就在下巴几乎被掰脱臼的瞬息间,他的脸还是被扭向了光源。万幸的是,顾亭然的双眼没有被强行撑开。一层薄薄的眼皮,多少能遮挡些强烈的阳光。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有人态度恶劣的说了句话。顾亭然听不懂这是哪门语言,但既然有人说话了,他也跟着开口。“是谁?谁在哪里?这里是什么地方?放开我!”他一口气用包括母语在内的三门语言叫嚷了一遍。原本照他的打算,他还准备了上海话、广东话等几门中国方言。可还没等他开口,又有一只手重重的在他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
“安托万是你杀得?”另一个声音用法语问到。顾亭然第一反应对方不是法国人,操一口口音浓重的法语。但他分辨不清他人的母语,似乎同法国临近的几个国家的人说话全都是这个样子。
“不是我!”我没杀人!我怎么可能杀!顾亭然又卯足劲晃动全身,他想以此表示抗议。第二下巴掌,几乎让他昏厥。
“是谁?”是谁?捏着顾亭然下巴的怪手狠命的左右晃动,好让顾亭然清醒些。
顾亭然觉得自己的脸一定变形的厉害。“我不知道!我……到圣母院的时候,神父的尸体已经挂在那儿了!”
“他有没有给你什么东西?”
谁?谁!
“安托万!”混蛋!顾亭然能预感到第三次巴掌的迫近,他尽量缩着脖子,大叫大嚷起来。那只巴掌没有落在他的后脑勺,他总算松了口气。
顾亭然的眼球在眼皮下迅速的转动,对方问他安托万神父给了他什么东西,可他根本不认识安托万,自然也不会拿过他的东西。拿过他的东西……顾亭然转念一想,尖叫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只拿过安托万神父写信用的信纸,意大利货。”
“在哪儿?”顾亭然都能听见那只怪手的关节发出的声音。
“在哪儿?我身边只有一张,空白的,那是从我的一个同学家里找到的。”顾亭然还是想不透绑架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人。警察应该不会再来找他的麻烦,他在警察局耗费了四个小时,他们不会无聊到放了他又再绑架他。而且,就连新闻媒体都不知道这起案件有目击证人。欧仁局长的保证看来值得信任。应该是法国的秘密警察,那些人和世界上其他搞谍报的没什么分别,神通广大,几乎无所不能。他们都爱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绑架、逼供和恐吓。除此以外,他实在不明白还有谁会对这起案件感兴趣。既然是秘密警察,要问什么,不如就全招了。顾亭然原原本本的将自己知道的全说了。包括克劳德的死,以及自己看到的幻觉。
这是行之有效的,随着他的故事的进展,捏住他下巴的手逐渐撤去力道。但它没有完全松开,那个人一定想要顾亭然的双眼长时间对着阳光。不适感会增加他的恐惧,他会说出更多的东西。
顾亭然最后吞了口唾沫。“没了,就这么多。”他觉得自己的肺都快被高速的呼吸挤了出来。
“那个女人……”操着拙劣法语的人像是在同别人讲话,可才说了几个字,就改口说他们的语言。即便如此,顾亭然还是听到了“女人”这个字眼。
“女人?哪个女人?是不是索菲娅?你们把她怎么了!”这也是他的第一反应,那些人既然捉得到他,就肯定能抓到索菲娅。他再次歇斯底里的挣扎,试图做新的尝试。突如其来的力道使他成功地摆脱了那只掌握他的怪手,但很快,他就为自己鲁莽的行动付出了代价。他的后脑再次受到猛烈的撞击,光线突然在他眼前消失。
星期三。
热浪阵阵扑打在脸上,耳边是不是有隆隆声传来。再过一会儿,顾亭然感到冰凉的水珠洒在脸上。但那感觉迅速消失,最后,他感到有人在用力摇晃他的肩膀。
顾亭然猛地从地上挣扎起来,嘴里不停地叫嚷着,倒把眼前的人给吓坏了。顾亭然左右环顾,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地铁站入口旁。身下是一个通风口,时不时会有热气冒出。摇醒他的,是一个洒水车司机。顾亭然刚巧挡住了洒水车行进的路线。那人把顾亭然当做普通的流浪汉,只是简单地同他说了几句,便示意他让个道。
晃晃悠悠地爬起身,后脑至今还会传来火辣的痛感;轻轻伸手摸去,那里肿了好大一片。他踉踉跄跄地扶着围栏,努力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可只要一动脑子,头颅就仿佛被锉刀反复磨锯一般。他用另一只手在身上摸了个遍:没有受伤;从皮夹到钥匙一点不少。
他又往前踏了一步,突然,顾亭然万分清醒,抖擞了一下精神,一头钻入地铁站。他忽然记起,自己在遭绑架时,听见其中的一个人说了句“那个女人”。既然他被抓,要再找到索菲娅也非难事。想到这里,他连家都不回了,直接赶往索菲娅的住所。
地铁里,他不停地拨打索菲娅的手机。可是,不论他如何尝试,总是直接跳到对方的语音信箱。他还是不停地拨打,直到自己的手机也没了信号。其间,他留意过现在已经是星期三。他在自己家楼道里遭人袭击却是这个星期的星期一。一想到他被人劫持了将近四十八个小时,心里便是一阵发毛。可是,他对四十八个小时的记忆只有一小段和绑架他的人只见的对话。其余的时间呢?我可能始终处于昏迷,但那些人又有没有对他做了些什么?他越想越怕,再没有一个留学生能经历像他这样的遭遇。
二十多分钟的车程,对他来说又是一次煎熬。索菲娅的电话至今没有接通,他心烦意乱的敲打着地铁玻璃。每过一站他都要探头看看窗外的站牌,生怕自己坐过头。他甚至轻轻咬着指甲,他从未发现自己在焦急时的这个小动作。
地铁再一次停下,顾亭然急不可待地从座位上跳起来,跌跌撞撞地朝门外冲去。巴黎地铁车厢狭小,这一动作顿时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乘客们的抱怨声此起彼伏,顾亭然则当他们耳边风。他恨不得肋生双翅,一步就飞向索菲娅的家。
索菲娅的家,住在离共和国广场不远的朵城堡街27号B座。大楼旁有一家名叫“乔丹”的服装店。顾亭然曾经送索菲娅回过家,他认识这儿。可是,他不得不在厚重的大门外踌躇,因为他不知道密码,也不知道索菲娅具体住在哪一层楼、哪一套公寓。
他又尝试着给索菲娅打电话,这一次,还没等进入留言信箱,无情的大门突然开了:有人从里面出来。顾亭然急忙放下手机,他近乎鲁莽地想要从那人身旁挤进去。他根本不关心开门的是谁,也不在乎所谓的礼貌,他急着想要见到索菲娅。
他只是机械地说了声“抱歉”,然后想要侧身从那人的身边穿过。这一秒钟原本很快就会过去。谁也不曾想到,就在顾亭然和那人擦身而过时,那人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然后,他继续施加力量,拽住顾亭然朝门外走去。两人跌跌撞撞的在墙边磨蹭,有几次,顾亭然险些摔倒。他不得不抓住那人的手腕,以此保持平衡。他以为自己大白天就遇到了强盗,在他就快倚靠住墙壁,打算反击时,他却停住了。
“缇洛先生?是我,然!索菲娅的同学!”
“别用你肮脏的嘴巴说我女儿的名字!”缇洛先生忿怒到了极点。他满脸涨红,眼睛几乎夺眶而出。顾亭然能清晰的看见他逐渐变粗的血管,他很担心它们会随时爆裂。可显然,他更应该关心自己的安危。
“缇洛先生,我想您误会了……我同您的女儿……”
“闭嘴!”缇洛大吼到。“我没有误会。我的女儿原本是个好孩子,从没有不良嗜好。是你,是你带坏了她。她竟然……竟然彻夜不回,还……还酗酒了!”
“酗酒?”顾亭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总算是放心了。
“别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小子!”缇洛先生毫不理会身后渐渐围拢的人们。他不怕别人听闲话,身为教徒应有的节制和操守才是他最看重的。“一定是你带她去了那种地方,你带她喝酒、跳舞;还把她带进了警察局。你是个魔鬼,试图把她从正途带向歧途。我警告你!这次我完全可以报警,我可以控告你拐骗我的女儿。”他口水四溅,说得异常认真。
如今,轮到顾亭然满脸羞臊。他看见缇洛身后渐渐围拢了许多人,有几个甚至想上前劝阻这场冲突。“缇洛先生,您听我说……这是场误会。”
“没有误会!她这段时间同你走得最近,昨天,我们给她所有的朋友打了电话,他们都不知道她在哪儿。告诉我,除了你还有谁?”
“她现在在哪儿?”我想见她。
“见她?今天一早,她醉醺醺地倒在大街上,就像个醉鬼。她到现在还在睡觉,你知不知道身为她的父母,我们有多担心!我警告你,这一次我可以饶恕你。但你得发誓,从此不再见我女儿!天啊,自从认识了你,她变成什么样了!以后不许再接近她!从她的生活里滚出去!听到没有!”说完,缇洛先生把顾亭然重重地撂倒在地,念念有词地离他而去。顾亭然的身后,27号的大门早就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