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素婷的表情立刻阴沉下来,随即又恢复正常,她立刻阻力林万福说下去。
“有什么事儿下班在说,厂里人多口杂。”
“行。”林万福点头道。
潘素婷留下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就从林万福身边擦身而过,却把烦恼留给了林万福。果然,昨晚的事并不能当成只是昨晚的事,可能在后续的日子里,这件事会一直困扰着他,就像一不小心踩在刚刚铺上沥青的马路上,一直走到家都会觉得鞋底好像涂了层胶水。素婷说晚上再谈,就是说晚上还要就昨天的事讨论下去,有什么可讨论的呢,让我放弃老婆和两个孩子,义无反顾地跟她过?林万福整天都带着这个疑问工作,导致精神时常走神,连同组的同事跟他说话都爱搭不理的。有两个同事早上注意到他跟潘素婷在厂院里交谈,但好在谁也没有想到潘素婷会对这个长相和身高都不出奇的林万福感兴趣,因此谁也没有往那方面想。潘素婷是财务室的会计,大家也就只当潘素婷是因为公事才找林万福谈话的。这点小事还构不成几个老爷们儿谈论男欢女爱的嚼头。
下班后,林万福担惊受怕地从厂里走出来,果然看到了潘素婷站在单位大门外的一家五金商店门口。他的心咯噔一下。这个潘素婷到底想干什么,打算跟他一起回家?这是不是有点太引人注目了,况且他身边还有同行的老赵。老赵是厂里的电工,也是元老,同事们没有不认识他的,这事要是让他知道了,也就等于让全厂的人知道了。
林万福和老赵走到五金商店门口。
“赵大爷,万福,下班啦?”潘素婷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
“小潘,买什么呢?”老赵彬彬有礼地问道。别看老赵资历老,却也不敢怠慢潘素婷,跟会计搞好关系,到时候报销医药费的时候就没那么多麻烦。
“买点钉子和螺丝,你们谁会修家具啊?”
“唉,我老赵一辈子跟电打交道,木匠的活儿咱可不行,你还是问问小林吧。”
“小林,你会修家具吗?”潘素婷冲林万福眨了眨眼睛问道,这一举动让林万福心惊肉跳,脸色也红了起来。
“会一点儿。”他说。
“那就只好麻烦你了,能帮个忙吗?”
“没,没问题。”
三个人一起走了两条街,老赵就到家了。老赵离开之后,林万福如释重负。
“你家什么东西坏了?”
潘素婷噗嗤笑了出来,说道:“你还真以为我要找你修东西啊?”
“哦。”林万福傻头傻脑地回过神来,“我说呢,昨天也没发现你家什么东西坏了啊。”
说完,林万福自顾自地笑着,想缓和内心的慌张和尴尬的气氛。不料,潘素婷毫无笑意,让林万福有些难堪。
“万福,你是不是还对昨晚的事耿耿于怀?”
“我?没有没有,昨晚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都是一时冲动。”
“可不是嘛,我们都有点冲动了。”潘素婷笑着说。
林万福听到潘素婷也这样说,内心立刻觉得宽慰了许多。原来潘素婷也承认昨晚是由于冲动,就是说事情解决了。人们在冲动的情况下采取的行动是不能代表一个人的真实感情的。他开始把责任归咎于同妻子先前的争吵,幽静的夜晚,以及后来突如其来的暴雨。他觉得如果不是昨天那场电闪雷鸣的大雨,他也许就直接回家了,也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了。林万福完全否定了昨天对潘素婷的爱,那股最纯真却永远敌不过社会道德的爱。
他们在一个十字路口分了手,林万福上了公共汽车。
潘素婷已经走过了十字路口,又往回走了十几步。此时林万福刚巧上了车。潘素婷看着老式的公共汽车拖着乌烟瘴气的尾巴逐渐远去,平静的眼神中透着一股坚强和决心。她感到背后有一股沁人的凉风吹过来,随即把扎成马尾的头发散开。长发飘飘,毫无规律地相互交杂着,似乎象征着一个女人即将陷入疯狂。
她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握紧了拳头,用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我不会放弃他,即使这样做是犯罪。”
林万福在自家楼下徘徊了两支烟的工夫,便马不停蹄地一步踏着两级楼梯上了楼。他不敢回家,怕妻子跟他嚷嚷。可是他也不敢不回家,因为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刚跨入家门,林万福就嗅到一股紧张的空气。平时李春云即使正在忙着做家务事,也不忘回过头来跟他打个招呼,可是今天,李春云在厨房炒菜,听见开门声也跟毫不知觉似的,只是炒勺与炒锅的碰撞声一如既往的更加响亮了。
“小云,我回来了。”林万福故作镇定地说。
“你还知道回来呀?”李春云回过头来,看上去对丈夫已经失望透顶,“你现在可真出息了。”
“哎呀,昨天跟大柱喝了点酒,这不是突然下雨了嘛,我就留在大柱家了。”林万福说完,觉得这个谎撒得可不怎么样。大柱是他单位的同事,也是他的初中同学,这人一天到晚不务正业,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将赌钱。李春云一直很反感丈夫跟他厮混,因此这个理由只能让妻子更生气,况且一旦李春云以后见到大柱,突然问起这件事,岂不露了馅。
令林万福没有想到的是,李春云竟然放缓了语气,不声不响地把饭菜端到饭桌上,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快吃饭吧,我都跟你说多少遍了,没事儿尽量别老跟大柱喝酒。他一天跟个无业游民似的,整天混日子,连老婆孩子都不管,你跟他压根儿就不是一类人。”
“那不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嘛,再说他妈跟我妈也是老邻居。”
提到母亲,林万福才意识到屋子里有些太安静了,显然只有他们两人。于是便问孩子们和老母亲上哪去了。
“妈带他们出去溜达去了。”
两个孩子外加一个老母亲,林万福顿时又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起来,昨夜的欢快仿佛一片烟云。眼看着两个孩子一天天成长,房子的确是不够用了。等他们都上了中学,上了高中,即使到时候老母亲不在了,也不能让姐弟俩挤一个屋子啊。
“唉……”林万福叹了口气。
“怎么了,没事叹什么气啊?”
“孩子大了。”林万福唉声叹气着说。
“是啊,一转眼的工夫,就要上初中了,那还不快。”
“你说,要是等小豪和小娇都长大了该怎么办啊,这房子是不是不够住啊?”
“那还用说啊,肯定是不够住,咱先不说你妈能不能活到两个孩子长大,就算只有咱家四口人,也不够住。”
“你别老说那种话,我妈怎么就不能活到孩子长大。”
“你看你这人,我就是这么一说,我不想让咱妈活着吗?”
李春云最讨厌丈夫这种极端的孝心,话说得好好的,只要哪句话让他觉得对老人不敬,他立刻翻脸,完全将客观事实排除在外。曲淑琴老人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这是全家人有目共睹的。也许两个孩子不了解情况,但是作为一家之主的林万福却也顽固地不承认岁月无情地侵蚀着一个人的生命,则让李春云无法接受。
“干脆让小娇和咱妈一起睡,小豪和咱俩睡一个屋得了。”林万福用询问的语气问道。
“也只能这样了。”李春云说。
“不行,不行,那样还是不太方便。”
“那你说咋办。”李春云有点受不了丈夫的优柔寡断,心里暗暗叨咕,就这种性格的老爷们儿,这个家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啊。
“你还记得我哥上次跟咱们唠的那件事不?”林万福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
“哪件事啊?”
“就是我哥跟咱们说他的一个同学在北京跟人合伙办了一个私立学校。”
“他不是说那个学校是什么全封闭式的吗?”
“对啊,好像得住校。”
李春云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他这是想直接逃避本来应该承担的责任啊。
“你就只能想出这种办法吗?把孩子送到外地,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真亏你想得出来。”
林万福没敢再接下去,只能劝妻子别嚷嚷,自己也只是随便说说。林万福还没有将内心的全部想法说出口,倘若他让妻子知道,他当时想的只是让女儿去读那个学校,恐怕妻子就真的要彻底对他失望了。
正当两人打算就此问题毫无意义地争论下去的时候,开锁的声音响了起来,林万福和妻子不约而同地闭了嘴。林万福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门口,把屋里的二层门打开。第一个跑进来的林子豪,他说了声“我回来了”就直奔屋里。曲淑琴老人拎着一筐苹果,面带笑容走了进来。林美娇紧随其后,手里拎着一袋西红柿。林美娇把西红柿放到厨房,就冲屋里喊道:“子豪,你怎么这么不知道心疼奶奶,就不说帮奶奶拎东西。”
林美娇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只听从屋里传来理直气壮的声音道:“我说要帮奶奶拎,奶奶不让我拎。”
“奶奶不让你拎,你就不会主动拎?”
“小娇,算了吧,一袋苹果又不沉。有小娇帮奶奶就成了。”
林美娇受到奶奶的表扬,笑逐颜开,说道:“奶奶,下次买东西你还叫我,我帮你拎。”说完,就进屋了。
林万福走进狭小的厨房,对母亲说:“妈,以后这些东西就让小云买就行了,你一把年纪了就别干这些事了。”
曲淑琴因为刚才看着两个孩子开心地拌嘴,内心有种含饴弄孙的满足,即使说起自己儿子夜不归宿的问题,也不带一点怒气:“小云一天照顾两个孩子也挺累的,你呀,以后别在外面整宿不会来。”
“我知道了,以后不能了。”林万福嬉皮笑脸地把母亲送进了屋,只要老母亲不再提起这个让他做贼心虚的话题,让他做什么都成。
林万福觉得今晚有些过于顺利了,他原本做好了被妻子劈头盖脸臭骂一顿的准备,却没想到妻子竟然如此豁达。然而,李春云这一晚却失眠了。她忍受着丈夫所做的一切,完全是为了顾全大局。丈夫夜不归宿,做妻子的不可能不怀疑丈夫在外面有女人,只是李春云不相信这种灭绝性的灾难有一天也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她半信半疑。当听到丈夫说是在大柱家住的,她便完全打消了最坏的念头,说到底她还是相信林万福。但是,夜不归宿也是让她不能接受的。一个有妻子,有子女的男人,跑到狐朋狗友家去住,把家置于何种地位,把男人的责任心置于何种地位。
晚饭吃得有声有色,林子豪和林美娇依旧拌嘴,曲淑琴老人在一旁开心地笑着,并时不时地插一句嘴,缓和一下气氛。林万福依旧如往常那样,把鸡腿往儿子和女儿碗里夹。两个孩子的表现则不同,林子豪总是闷头大口地嚼着鸡肉,林美娇则把自己碗里的鸡肉夹给奶奶。因此,李春云在饭桌上总是指责丈夫太溺爱孩子,同时还批评林子豪不懂得体贴奶奶。林美娇心里清楚,这些指责都与她毫不相关。她认为自己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是她不了解大人的想法,正是由于她的乖巧懂事,才让林万福下定决心做出了那个决定。林美娇从此对父亲怀恨在心。直到多年以后,她才明白,父亲把她从这个家暂时送走,也为她营造了一片广阔的天地,让她的心灵不受家庭是非恩怨的污染,让她健康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