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云对曲淑琴的这种态度已经见怪不怪，就当是自找没趣。曲淑琴老人对她的宝贝儿子向来袒护，这种袒护没有原则，无论林万福在外面做了什么事，在老人眼里都没有错误，就拿喝酒这种事来说，曲淑琴就从没有批评过他，不是装聋作哑，就是在李春云动怒的时候说几句和事老的话。李春云又不能跟老人生气，别看林万福平时和和气气，可谁要是说他母亲几句，就仿佛成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这娘俩一唱一和，根本不给别人见缝插针的机会。
“妈，你去把小豪叫起来吧，一会儿又该手忙脚乱的了，让他早点起来收拾东西。”说完，李春云就去洗手间洗漱了。
叫林子豪起床并不是一件令人头疼的工作，以往他精力一直很充沛，三两下就能从床上爬起来，洗脸刷牙完全是应付了事，吃饭的速度也比一般的孩子要快，然后他就骑着母亲亲自带他去车行挑选的那辆纯黑色的自行车一路飙到学校。以前姐弟俩虽然是一起出家门，可是林子豪嫌姐姐骑得慢，总是撇下她，自己先行。
吃早饭的时候，林子豪问：“妈，姐姐在那边上学了吗？”
“上了，快吃吧，别一会儿急三忙四的。”
林子豪闷头将饭吃完，其实这两天他一直都不太适应，他已经习惯了和林美娇一起吃早餐，一起争抢厕所，但是他毕竟已经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了，不会再无缘无故地哭闹和趴在地上打滚。在他这个年龄段，都认为自己已经能做许多大人做的事。林子豪背起书包，跟家里的所有大人打了招呼，就匆匆上学了。他一步两级地跑下楼，对自己控制身体平衡的能力绝对自信。来到车库，他站在那里，并没有马上开自己那辆车的锁。林美娇那辆粉红色的女式自行车就停在他的自行车旁边，从林美娇离开的那天开始，林子豪就开始这样做了，他尽量把自己的车放在这两粉红色自行车的旁边，他决定从今以后都要这样做，即使位置被别的车占据了，他也要在这辆车旁边挪出一块地方来放自己的车。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在成年人的眼里，这样做似乎还有些可笑和不吉利，因为林美娇毕竟只是去念书而已。但是林子豪不懂得这些世风习俗，他只想这么做，也许是希望当林美娇回来的时候，身边的一切都跟她走的时候一样吧。
那时候，小升初的考试已经悄悄在一些重点中学蔓延开来，各个学校忙着打出自己的品牌，每个学校都有一些由知名老师组成的重点班。随着重点中学的各种宣传旗号，各类社会上的补习班也如春天的野草一般肆意生长。林子豪除了周一至周五正常上学之外，周六和周日还要参加一个学校退休老教师在家里办的补习班。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学习任务繁重，但是他凭借着聪明的头脑能够应付自如。平时在学校，他跟班主任张老师的关系处得很好，上课的时候认真听讲，作业也从不拖欠，该放松的时候，他的活泼好动又给张老师一种朝气蓬勃的印象。最重要的，他的品质无可挑剔，从没有欺负过同学，有时候张老师去市教委办事总是带着他跟王霄两个人，让他们帮忙拿一些东西。虽然从老师的角度来讲，这是可以利用的免费劳动力，但对于孩子们来说可就算是莫大的荣誉了。所以林子豪目前的学校生活可以说是如鱼得水，暂时跟烦恼告别了。
林子豪飞车来到学校，目的是为了跟那些家住学校附近的同学一起踢球。那些人几乎每天早早来到学校，在小操场上自以为是地卖弄着所谓的球技。不过，这所学校的萧条是在所难免的，因为附近逐渐动迁，那些曾经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厮混在一起的小孩子们也被拆散了，因此学校的学生也逐年递减。在这些踢球的学生当中，就有林子豪曾经的死对头，如今的好哥们儿刘强。
看门的老大爷对这种骑车如奔命的学生基本视而不见，林子豪骑进学校，并没有马上把车停在前院的车库里，而是绕过教学楼旁边的小路，穿过一道半月形的拱门，直接骑到操场中央。只见他左手用力捏住前闸，身体向左倾斜的同时左脚点地，利用上半身的力量稳住车把，在惯性的作用下将车身送出，来了一个漂亮的甩尾。周围的同学看到他来了都很高兴，有几个外班的刺头，平时以欺负低年级学生为乐，也不敢过多说三道四，因为此时的林子豪已经是小学生当中象征着权利和地位的六年级学生。况且别的班级的同学最多也只不过在班级里称王称霸，而林子豪身边有个学校级称霸的人物，那就是刘强。凡是跟刘强走得近的人，都仿佛沾了他的霸气，让人敬而远之。
“子豪，怎么才来。”刘强远远地喊道。
“还嫌晚，你知道我在路上骑得有多快。”林子豪说着把车骑到操场一旁停下。
“你还是把车放到车库去吧，别一会儿被球给闷了。”
“没事。”
林子豪将车扔在一边，加入到踢球的队伍中，他忘我地争抢，即使跟别的同学拌在一起，或是被踢到身体，也依然沉醉在快乐中。有几个五年级的学生，平时喜欢跟高年级的打成一片，为的是彰显他们的与众不同，也能提升他们在班级里的地位。每一年都是一个轮回，当这一届的问题少年毕业了，这些五年级的学生则顺利地继承他们那自认为了不起的地位。
林子豪正踢得兴起，冲到前面去抢一个球，不料对面控制球的五年级生突然起脚，球被硬生生地踢到林子豪的脑门上。这一下挨得脸面全无，倘若换做别人，为了维护尊严，是一定要有所行动的，至少要装装样子。
“哥，没事吧？”五年级生急忙走过来点头哈腰，陪着笑脸，摆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没事，没事。”
林子豪表情痛苦地用手蹭了蹭额头，没有顾及到身边的人。也不知道刘强突然从哪个方向冲了过来，对准五年级生的屁股，抬腿就是一脚，边踢还边骂：“你******没长眼睛啊。”
被踢的五年级生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像是得到了奖赏一样表现出一副卑躬屈膝的媚态，连连对林子豪道歉。林子豪既不欣赏他的作风，也不鄙视他的恃强凌弱，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他遂晃了晃脑袋，拍拍五年级生的肩膀，告诉对方别在意，就直接跑开了。事件的主角一旦离开现场，刘强也就找不到乱使威风的理由了，也跟着重新争夺起足球来。只是这一次他像是自作主张要为林子豪报仇似的，只要球到了他脚下，他不是朝着球门踢，而是胡乱对着别人踢，让林子豪踢球的兴致大为减弱。
其实林子豪一直以来都不欣赏刘强的作派，在他看来，刘强这么做无异于一只疯狗。自从林美娇替他出头解决了那件事之后，他也并不想和刘强成为朋友，但是他这个人是不会拒绝别人的主动接近的，所以当刘强向他示好的时候，他就妥协了。平时林子豪跟王霄走得最近，两人虽然是小学认识的朋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此二人是发小，他们不仅爱好相同，都受到老师的爱戴，在同一所补习班上课，连双方家长都拿对方当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两人到了对方家里也从不拿自己当外人。而且还有一年时间就小学毕业了，林子豪觉得他和王霄的友谊能不受时间的侵蚀而长久地走下去，至于刘强，他是不打算主动联系的。
课间休息的时候，林子豪喜欢跟王霄呆在操场一角，述说他们身边发生的事。
“子豪，我爸给我买了新的游戏卡，周末到我家去玩吧。”王霄双手抓住一根较矮的单杠，对林子豪说。
“你把卡拿到咱家玩吧，你家太远。”林子豪说。
“你妈能让你玩吗？”
“补完课玩一会儿能怎么样，我妈不会说什么的，再说她也不好意思当着你的面不让我玩。”
“那就行。”
当时林子豪还不知道李春云正在承受着一股巨大的压力和恐惧，就算他知道，也会因为年龄太小而理解不了。晚上放学的时候，他像每天一样，在学校踢球到伸手不见五指才回家。到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妈妈说起王霄周末要来他家的话。
“都六年级了还一有空就知道玩。”李春云一反常态，“今天怎么又回来这么晚。”
“我跟同学踢球啊。”林子豪理直气壮地说，这种轻蔑的态度激怒了李春云。
“你怎么不知道着急啊，你现在的成绩是名列前茅吗，这边花钱补课，那边整天就知道玩，以后放学必须按时回家。”
林子豪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这种命令的语气，一时接受不了，反驳道：“又不是我一个人踢，别的同学也踢啊。”
“别的同学，别的同学踢球你也踢，别的同学玩游戏机你也跟着玩，你看看你姐姐，明明跟你同岁，现在都已经一个人到外地念书了。”
“姐姐也不是自己想去的，是你们让她去的啊。”林子豪觉得妈妈有些蛮不讲理。
“姐姐都那么听话，你就不能听点话吗？”
这时候林子豪只需做一件事就可以改变当时尴尬的对峙，他只需要顺从李春云。但是他并没有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那句道歉的话他不愿说。他拎起扔在沙发上的书包，朝屋里走去。
曲淑琴老人正好从卧室出来，与林子豪擦肩而过。看到曲淑琴走了过来，李春云的心情并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沉重，她知道老人又想从中调解，她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惯坏了孩子。可是这一次，老人的话却出乎李春云刚才的设想。
“小云，万福还没有回来啊？”
“没呢，不知道又到哪喝去了。”
“等他回来，我得好好跟他说说，老这么喝哪行啊。”曲淑琴叹了口气，开始帮着李春云往饭桌上摆饭菜。
李春云了解老人的用意，一方面老人想让她消消气，另一方面也是在为自己儿子开脱。李春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这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在年轻的时候是如何教育自己的三个儿子的，但是从逢年过节林有长和林万福的闲聊中能够猜出，这个老太太平时最溺爱的就是这个小儿子。
“说什么呀，我都说了多少回了，说也没用。”李春云冷言冷语地说，不想领这个情。她叫林子豪吃饭，没想到这个小刺头竟然也闹起了情绪，直接以作业多为借口，暂时不想吃饭。
林子豪回到屋里，就马上把作业本和教科书拿了出来，目的是为了摆摆样子，想把不吃饭的理由表现得可信度高一些。他的确心情不好，以前姐姐在家的时候，他也照样挨骂，但是那时候有姐姐在一旁添油加醋，多少削弱了母亲的愤怒情绪，而且有时姐姐还会护着她。但是这一次，他挨了骂，只能自我消化，他知道顶撞母亲就会使事态恶化，可是忍气吞声又咽不下这口气。
“姐，我该怎么办啊？”他趴在桌子上，小声嘀咕道。随即猛然抬起头来，发现屋子空荡荡的。奶奶和妈妈正在厨房里吃饭，爸爸也没有回家。林子豪第一次有了一种孤独和不被理解的感觉。尽管这种感觉还处在朦胧阶段，却已经在他那纯真的心灵里面占据了一方沃土。他流下了寂寞的眼泪。
林子豪由于一直怄气没有吃饭，到了深更半夜，清醒得像一只白天睡足了觉的猫。他的肚子每隔一段时间就咕噜噜乱叫，他只好爬下床，来到早已熟睡的母亲身边，用手推母亲的胳膊。
“妈，妈。”他见李春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妈，我饿得睡不着。”
李春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倒没表现出不情愿的样子。她微笑着坐起来小声说：“晚上让你吃饭你不吃，这回知道饿了吧。”
“给我弄点吃的吧。”林子豪不好意思地说，都不敢正视母亲的目光。
李春云太了解儿子的天性了，每当他觉得自己错了的时候，都会羞愧难当。不过就像她永远也没办法看透这孩子的内心一样，李春云只猜对了一半。林子豪之所以心怀愧疚，不是因为他踢球，而是因为他没有按时吃饭，只能让本来该休息的母亲起来给他热饭。妈妈今天也很累，而且还跟爸爸大吵了一架，林子豪刚才躺在床上的时候一直想着这些。
就在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林万福醉醺醺地进了家门，连鞋子也没脱，直接像一滩烂泥一样坐在沙发上，李春云从卧室里出来，看到丈夫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心里的怒火直冲额头。她强压怒火问道：“这是又跟谁喝去了，女儿刚送走，你这边就开始天天不着家。”
“别默默唧唧的，我在外面上班挣钱，怎么晚上喝点酒也不行啊？”林万福一脸痛苦地说，同时嘴里大口呼着酒气。
“我没不让你喝酒，平时不也给你买酒吗，想喝就在家里喝呗，非得在外面喝啊？”李春云试图开导林万福，“吃饭的时候家里总是少个人，让儿子怎么想。”
“行了，你小声点，别人都睡觉呢。”林万福愁眉苦脸地用双手捂住脸。
李春云见丈夫蔫头耷脑地堆坐在沙发上不吭声，于是也暂时停止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训斥，决定去厨房给丈夫冲点蜂蜜水。她从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说蜂蜜能解酒，于是早早就在家里备了两罐蜂蜜。她刚从橱柜里拿出蜂蜜，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李春云只好放下手上的蜂蜜罐，抱怨着回到卧室去接电话。
走进卧室的时候，她还不忘看一眼林万福。她看到丈夫那郁郁寡欢的酒态，顿时生出一股怜悯之情。她了解丈夫，她的丈夫本不属于那种能够在社会的险恶环境中竞争并取得胜利的刚强的男人，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可是现实却推着他走上了一条自己不愿走的道路。然而，无情的现实似乎不愿放过这两个人之中的任何一个，当李春云拿起电话说了声喂的时候，电话那边的声音简直能让她浑身发抖。
“你好，是大嫂吧，我是万福的同事，我叫潘素婷。我想打听一下，万福平安到家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