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为时不久的晚餐近乎于耗干了所有精力,雪上加霜的又是,那唯一能供给她能量的伟大心灵像人间蒸发一样不见踪影。这就更使孤立无援的小柯沫感到凄惶不已。那天晚上,从繁星被乌云遮蔽起,她就保持着一种自欺欺人的信念。卓越并温和的炼金术士正为他们的旅行做了完全的准备,他把未来的一切障碍都料想到了,此时正不遗余力的筹划着万全之策,到不了明天,楼下就会产来那熟悉的马车声,那将是将她拯救于水火之中的车轮声。
柯沫怀着这种坚不可摧的信念开始蹑手蹑脚的收拾起行装来,她用一张过期的报纸遮挡着投射在门廊上的光线,心绪不宁的趴在窗口,望着昏暗的灯光下用来拴住缰绳的木桩。她的望眼欲穿并未带给她任何微小的希望,东方肚白,晨光微曦,湿冷而霸道的寒风在空无一人的街道来来往往,却没能送来象征了希望的车轮声。
事已至此,像只被主人丢弃的流浪猫一样的柯沫终于明白了自己昨晚那种自欺欺人的心态是愚不可及的。“难道你还没有受够道貌岸然者的欺骗吗?”柯沫无不凄凉的想,“他早在你对这事蒙在鼓里时听到风声仓惶而逃了,就像他曾经常干的那样。炼金术士的虚伪和狡诈该令我引以为戒,从此往后不再对他们有一点信任,表露一点真心。”悔恨和自责很快的过去了,接下来困扰她的就是逃离这座令她灰心丧气的小城了,那本不需要她来操心的旅程,出租马车,食宿费和将在何处停留此刻别无他法的落在她弱不禁风的肩膀上。
她已经没有时间供她完成一张未来前景的规划图,逃亡迫在眉睫,如果悲痛过度的福勒先生清醒了过来,向检察官们揭露这悲剧的始作俑者是她和逃之夭夭的炼金术士的话,她将会被迫担起所有的罪责,包括那人间蒸发的炼金术士那一份,受着别人鄙视和谴责的眼光成为绞刑架上的牺牲品。
柯沫还没忘了她拴在后院马厩的矮种马,虽然她还为它不忠诚的表现耿耿于怀,但一想到它能帮助自己更快的逃离这是非之地就再不计较这点了。那时候街上只有稀少的人正疲惫不堪,睡眼惺忪的往某一个方向赶,从不正眼观察离自己不远的任何人。她在做这一切时都是顺利的,城市凄凉的凌晨使她的心十分阴郁,当她离赫那期多城有一段距离时天空突然飘起了大雪,柯沫从马上跳下来走上一片寸草不生的黑土地。她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满目凄凉的地方时瞥到了一根绵绵不绝的绳子通向那个地方。柯沫吓坏了,想到那绳子会败露自己的去向便急不可耐的动手解起绳子来。
这绳子是她的丈夫亲手系上去的,她清楚的记得这一点,并由内而外的讨厌这一点。“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折磨我。”那绳结打的真牢固,柯沫纤细的手指都疼了起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憋得她双颊通红,终于把那紧紧的束缚着她的工具从她的腰间拆除下去。这时淮渡嘱咐她的话在她的心中冒了头,柯沫万分鄙夷的说道:“鬼才希望再回到那个鬼地方。”
她刚挣脱这锁链没多久,一个八岁的男孩儿便一路小跑的跟上她,男孩儿戴了顶高筒帽:“您刚刚丢掉的是什么?”
柯沫看了一眼男孩儿,口气冷冷的说:“一条毒蛇。”
当柯沫终于到达另一座似乎比赫那期多更富有活力的城邦时,她所携带的积蓄已经在奔波的路途中所剩无几了。所有的城市对她一样陌生,这座新成为她栖身之地的小城并未使她感到更多的悲哀与荒凉。这座叫做“摩马”的城邦比之于赫那期多要显得气势磅礴,多了许多旧世纪的遗址,一些历经千百年风霜的建筑使这繁华城邦更加熠熠生辉。摩马城挥金如土,是地地道道的犬儒主义者。这里的剧院比比皆是,装潢华贵而宽敞,天天上演最新的戏码,接待最显赫的官员。这里有各种级别的骑士、从男爵、男爵、主教、副主教、牧师、税务员和法官,是极具权威的庄严圣地。这里也有贫民,像赫那期多和别处一样,但他们不常露面,在位高权重的先生们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时,他们躲在租来的地窖发霉的青苔里饱尝生活的悲苦。
柯沫对“摩马”没有任何好感,富人的贪图享乐和穷人的苟延残喘对于她来说都无关痛痒,她依然在为冒牌炼金术士的叛逃耿耿于怀,至于别人的悲苦喜乐她完全不放在心上。她用自己最后的一点钱在一家条件不太差的旅店租了间四楼的屋子,她生不起火炉,半夜醒来时总是瑟瑟发抖。她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十分清楚,如果不能很快的找到一份她力所能及的工作,用不了几天,她就会像一些真正的逃难者,去过那种备受屈辱的生活。一大早她便独自穿过大街小巷,寻找工作的可能,有一些只在夜间开房的酒吧需要她做女招待被她一本正经的回绝了,她奔碌了一整天,一无所获,失望使她看起来颓废不振,饥肠辘辘使她提不起精神。
晚餐她是在一家十分简陋但手艺还算可口的酒店解决的,天色微暗时门口进来了两个医生装扮的男人,他们一坐下来便一刻不停的为一件事争辩起来,柯沫就在他们旁边的那桌,对他们极具感情的讨论一清二楚,他们的嗓门真够大的,一点也不收敛和掩饰,反倒当成一种炫耀似的。
“那个一本正经的文西夫人,真是令人讨厌呀!她总是什么都要管,再小的事,再大的事她都敢一个人做决定!”那个拎着急救箱的男人说,“虽然她不过是府里管厨房的一个女佣人,但俨然以一个女主人的身份自居,谁也不放在眼里,甚至是将军府真正的主人。”
“据我所知她早将一切都掌管了,但她显然不是个令人心悦诚服的女主人,虽然她现金得势了,我可能有些惧怕她,所有人都惧怕她。”另一个脸扁平,深凹眼眶的男人无可奈何的接口道,“最重要的是,她是个居心叵测的女人她正用一种隐秘的手段坑害她的主子。”
“他病得真严重是吧,我看到他奄奄一息的样子,真叫人难受。”戴着眼镜的男人说。
“皮特,难道你看不出来,他其实没有一点病吗?”眼光敏锐的男人说,“你给她一只肥羊,他几乎还可以拿它当一顿晚餐。”
“是这样的吗彼得?他的房间里不是各式各样的药,有用的和无用的,昂贵的和廉价的,中药和细腰。我刚一踏进将军府,那股苦涩的气味便扑面而来,所以我说,只有中国人才能喝下这种难以下咽的药。”皮特不明所以的说。
“那些药对他的健康没一点好处。”彼得言简意赅的说,“我看不出他有喝药的必要。”
“但文西夫人总给他喝药,还喂他吃从异教徒那儿讨来的药丸。”皮特惊讶的说,“他完全被她控制住了,这样的男人真是可怜,被自己原先的佣人愚弄,命都要搭进去了。”
“文西夫人真够坏的,他因为我揭露这丑陋的真相而对我大呼小叫,一点诊费未付便将我们兄弟俩赶了出来,用她那没有教养的口气,深深的伤害了我作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务人员的尊严。”彼得愤愤不平的挥动了他肥嘟嘟的拳头。
“这样说来,可怜的将军真是必死无疑了,没人能就得了他。”皮特喝了一大口啤酒,说,“包括他那个无能的侄子。”
“那个患了早衰症的侄子,三十岁的年龄七十岁的容貌。”彼得接着说,“他不会给这景况带来什么好转。对了,我听说文西夫人要为她和前夫的女儿找个教中文的家庭教师,这事有什么进展吗?还是像所有罪恶的事一样,毫无眉目。”
“像所有罪恶的事!嗨彼得,这说法真不错!你所看的书使你文采斐然。”皮特像庆祝似的将最后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稍后他又好奇的问,“那将军叫什么来着,一个来自中国的将军,我只听她们称他为麦将军。”
“英勇无畏的麦城将军,这事我略有耳闻,听说他在一次转移中暴露行踪,被囚禁了整整十二年,两年前才遭获释,恢复了战前所有声誉和至高无上的权利。国家的战乱令他悲痛不已,所以刚刚获释,就迫不及待的来到伟大的英格兰,打算在这里弥补那饱经磨难的十二年。可惜事与愿违,他现在的生活是延续了囚室里的凄惨时光。”彼得感慨万千的说,但在将军府的矛盾并未给他造成太多的困扰,两瓶啤酒下肚,他的焦虑不满立刻烟消云散了。
他们永远也不会想到,这脱口而出的抱怨会给一个与他们素不相识的人带来多大的改变。柯沫回到自己狭小寒冷的房间,思绪波涛汹涌,感情产生了巨大的动荡,她跪在地板上,用单薄的被子蒙住头,浑身痛苦的颤栗。那人生中的头一泉溪流出现了,在炼金术士的马车里那使她心烦意乱的困惑在刚刚听到的闲言碎语里得到了准确无误的解答。
她想起了使她逃离祖国的战乱,那段不光彩的历史是四年来头一次在她的心里露了光,在这漫长流离的十四年的日日夜夜,关于那场万恶不赦的战争一直像口棺材被深埋在她心灵的墓地。在任何一场毁灭性的战争中,所有有钱有势的人都不会遭到残忍的迫害,他们完全可以再战争未将他们卷入灾难前就花上一些钱,远行到一个风平浪静的土地过和之前并无差异的生活。敌人摧残了柯沫的家,使她成为孤苦伶仃的逃难者,她随着恐慌的人群来到停靠船舶的港口,那是多数人用来逃生的渡口,曾经是繁华的码头,如今被没有理智的敌军把守,他们每人举着一支枪,随时干掉惹他们不快的人。
落难的小柯沫只有十二岁,她原本乌黑秀丽的头发成了黏糊糊脏兮兮的藤草,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一双结了血痂的脚****的踏在尸横遍野的地上,她的一双小黑皮鞋在拥挤中失落了。她挤在人群里,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她们在等一艘即将到岸的船只,那里有她们求的生存的机会。所有的逃难者目光呆滞,不停的呻吟,在柯沫看来这简直要比在一群死人身边更恐怖,她听着身边的人半死不活的呻吟,中弹者痛苦的嚎叫,直到另一颗子弹结束他的生命为止。遇难者的亲人朝敌人下跪,面对他们的狰狞磕破额头,鲜血直流却求不得丝毫怜悯。小柯沫感受到站在售票处的一个又矮又胖的士兵正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自己,吓得将自己藏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怕的一塌糊涂。
终于有船来了,一时间那些东倒西歪的人立刻恢复了旺盛的精力,他们为了能在船上有个容身之地全然不顾个人的体面与尊严,随从朝自己的老爷挥拳头,丈夫丢下柔弱的妻子只顾自己逃命,昔日的好朋友反目成仇大打出手。柯沫为了逃避那魔鬼的目光,用她瘦弱的身体往人群里挤去。但那魔鬼的爪子还是将她一把抓住,把她从人群中甩到了满是泥泞的地上。
那魔鬼狰狞的笑着朝她靠拢,把枪丢在一边。可怜的小柯沫惊恐万分的趴在地上,她抬了眼看对她不管不顾的同胞,然后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那魔鬼猛的朝她扑来,嘴里说着一些听不懂的外语,我们的小柯沫除了失声痛哭和努力挣扎别无他法,她哭哑了嗓子直到丑陋的魔鬼被一双有力的拳头打翻在地。
那是一个穿着披风,戴了顶蓝色毛皮帽,一脸怒容的英俊男人。他比那个魔鬼似的士兵高出许多,轻而易举的打的他嗷嗷大叫。一下子赶来了很多士兵,他们将那从天而降英雄一个的人物团团围住,用枪口对着他,做出一副随时开火的模样。但那侠肝义胆的英雄,面对敌人的子弹他义正言辞,浩然正气。他目光如炬,毫无惧色。来了一位参谋长一样的长官,他一看到那英雄顿时阴险的笑起来:“麦将军,您让我们久等了。”
麦将军被十几个士兵押走时他回头看了眼惊魂未定的柯沫,还不忘对她嘱咐道:“孩子,快离开这儿,到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去!”
这段记忆是多么鲜明啊!以至于当柯沫重新回想起它们时满怀感情,激动不已。她斥责自己,怎能将这样的英雄遗忘,怎么能将这样的恩情抛诸脑后,而只在自己的生活里周游盘旋,顾影自怜呢!她一提起麦将军脑海中便灌满了崇高的敬意,由其在她将他与淮渡,炼金术士,福勒作比较时,这巨大的发差令她对这种英勇,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一往情深,对为救自己奋不顾身的麦将军产生了命中注定一样的深厚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