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麦城将军所夸夸其谈的一大半都是根据他自己一厢情愿编造的，但他毫不怕暴露自己的谎言，反正没有人回来拆穿，而在柯沫心目中，他本来就如同英雄。这样的谎言他撒起来得心应手，丝毫没有压力，有一些其实不存在的战争也被他信手拈来，甚至其中的细节都能叫他编的栩栩如生，例如敌军的一个将军在与他单独决斗失利后不顾他的阻拦，纵身跳下了万丈悬崖。
骑马的日子终于在麦将军的期待中降临了，他答应会用一下午的功夫让柯沫能够在马背上行动自如，还承诺亲自为她挑选一只温驯又敏锐的良种马。
就这样，相隔十四年的战友在一座整理的还算清洁的马厩里见面了。当时麦将军穿着最时髦的大衣，足蹬擦的油光可鉴的马靴，乌黑的头发打了蜡紧贴着头皮，胡须刮得一干二净，像少女的膝盖一样光滑，看上去既年轻英俊，又有因年轻英俊而产生的自信和尊贵。他正怡然自得的挑选着自己所要骑的马，做出内行的样子，把马耳朵以及四肢健硕的情况做了个细致的对比。这位昔日在战场上熠熠生辉的副官则裹着打了补丁的风衣，鞋子上沾满灰尘和马的粪便。长官在欣赏他养的马时，他正心事重重的搅拌饲料，他听到了脚步声但并不急着去看看来人是谁，而是继续手头的工作。他们彼此站在这么近的距离，但谁也没有在意对方的存在。
后来麦将军的抚摸招惹到了一匹坏脾气的马，它一边愤怒的嘶鸣，一边蹬起了前蹄，变得暴躁异常。叶浮生恼怒的转过身，想要看看是哪个笨手笨脚的人招惹了他的马，而麦将军急忙往后退，惊慌失措的希望获得马夫的帮助。于是，两道目光相撞了，阔别十四年的对视，在这么一个不合时宜的地方重现了令两个当事人都感到万分震惊。叶浮生看到康复的将军，眼底流露出一丝冷漠，因为他早就意识到同在一个屋檐下不碰面是不可能的，但他没想到这事来的如此之快，是他措不及防。但他依然保持了外表的淡漠，好像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但麦城将军确实给吓坏了，他万万没想到昔日的副官竟会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四肢健全，身材高大和魁梧，和他当初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时并没有太大变化。为什么他没有死在牢狱的孽待里？或者任何一场肆意蔓延，使成千上万的人丢掉性命的霍乱里？而是这样的出其不意的闯进他的生活，在他前不久才取代了他所作出牺牲的位置时。将军想打破这样令自己难堪的局面，但他不知道说什么：“那匹马的脾气不太好，我不过是轻轻碰了它。”
叶浮生面无表情回头看了眼依然躁动不安的马：“它只是不习惯陌生的气息而已。”
听到马夫如此冷静的回答，麦城感到诧异不已：“我以为将军府里的一切东西，包括这匹马都是属于我的。”
“是这样的将军，我也从没想过将它们占为己有。”马夫走过去安抚那匹发脾气的马，那马把头往他的脖子上蹭，很快就安静下来。
“你在这儿多久了？”麦城好不容易才把心里的问题问出来。
叶浮生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差不多一年了，将军。”
“而我在这里不过两年。”将军用质疑的口气说。
副官听了这话，一声不吭，像他在战场上一样倔强。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发现得不到回应，将军有些不悦，感觉自己的权威遭到了怠慢，即使他明白自己有愧于人，此时也理直气壮的显现出他作为一名显赫人物的尊严。
马夫听出了他语气上的变化，但他并不把这当回事：“麦达先生带我来的。”
“哦，该死。”麦将军愤怒的摇了摇头，“可他从没对我谈起过，我真不知道那小子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他把这当成他的家啦！我对他曾做过的蠢事既往不咎难不成他认为我毫不知情！这混小子，这未老先衰的糟老头，他该学会把他的叔叔当回事才行。”
马夫说：“我也从不知道你会不知道这事。”
“因为你来的时候我已经生病了，所以没能及时看到你，我生了病的消息你知道吗？”将军问。
“略有耳闻。”马夫说。
“你在这里的植物是照养马的仆人？”将军看了他那一身邋遢的穿着，露出不屑的眼神。
“有时也兼任马夫，去接送货物和驾车出游。”这个有骨气的马夫说，他的气质那样独特，他站在那里，头上顶着马夫的头衔，却显得高不可攀。
麦将军被他谈话时的神态震慑到了，好像恍惚间又看到了他在军营里出谋划策时所展露无遗的风采，这令他很气馁，他无法忍受自己的手下在从前抢占他的风头后，现在落魄后仍然看上去比他年轻和除中：“嗨，说实在的，我真没想到你会在那样至关重要的关头露出破绽，自己吃了口头不说，还把重要的文件弄丢了，这可是个大损失啊！”
“吃苦头的是我，将军。”叶浮生突然郑重其事的说。
“但名誉受损的是我。”麦将军趾高气昂的顶回去。
马夫保持沉默，他对这种蛮不讲理的指摘感到忍无可忍，却用最冷漠的神情面对这样的状况，因为他觉得，一旦表现出愤怒或者难堪都是有伤他自尊的事，所以他隐忍着羞辱就像撇过脸不去看磨难一样。
“他们怎么才关了你十二年？我以为只要你宁死不屈，不肯透漏军事机密，他们会关你一辈子呢。”将军无不讥讽的说。
“你往着看看，看看我究竟牺牲了什么？”叶浮生摘下头上用来遮挡缺陷的帽子，将自己的一只失去光亮的眼睛暴露出来，但是这次，它俨然成为了一种荣耀，成为他曾为光荣岁月献身的见证。
麦将军露出惊愕的表情，张嘴结舌，他看了一眼后摇了摇头：“他们可真残忍，但我无法理解你把它当成炫耀的资本，像徽章一样的展示给我看。”
“这可以证明我从未畏首畏尾，以出卖国家的利益为苟且偷生的条件过，谁都不能这样认为。”叶浮生义正言辞的回答。
“是的好兄弟。”将军一改常态，极尽和善的说，但显得很造作，“我向来都不会怀疑你，难道我还不够了解你吗？你的嗜好，你的兴趣所在，怪癖，脾气，习性，酒量，口头禅，最爱读的书，偏爱的香烟，这一切我都牢记于心，我相信你对我也是如此。听我说，我的副官，一个一直以来优秀的军人，在你落难的此刻难道我会见死不救吗？你在这儿干的多好，我都见识了，马儿个个精神饱满，谁也不能把马喂的这样好。我多么希望你能在这里做下去，那样对我来说是件增光添彩的事，当我扪心自问的时候，我又觉得于心不安。你是那样的优秀，这是上**会认同的说法，你应该占到更高的位置上去改变世界，而不该埋没于马厩茅草之间。”
聪明的马夫听出将军的弦外之意后冷笑一声：“我不打算再做一件神圣的职业了，我想为我的人生保留一只看得见的眼睛。”
不可一世的麦城将军感觉到马夫话里的讽刺之意，不禁恼怒的脸都红了，他觉得叶浮生是在指责自己十四年前不耻的行为，这令他感到难堪，既而是怒火中烧。他愤恨的举起拳头，说道：“这并不是我的过错，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是谁在那样生死攸关的时刻还假仗义的？你难道不知道以大局为重？你的眼睛是我害的吗？十二年是我定下的数字？在以前，我难道没有警告过你把你鲁莽的毛病改掉？叶副官，到哪一天，你都没有资格用那样目中无人的口气跟我说话！”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可以做的见死不救！对大部分人来说，火海刀山不是最难淌赴的，在危难的时刻伸把手反倒使他们心惊胆战！这难道不是一种病态的生活态度吗！”马夫顶撞道，他的帽子搁在马背上，脚踩在积雪融化的泥泞里。他的嗓门不是很高，但显得有力和毋庸置疑。
“你应该明白自己当时肩上的荣辱使命！一记拳头倒把自己打进监狱里啦！”麦将军幸灾乐祸的说。
“可是人命关天……”
“国家的安危高于一切！”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再讲这话时敢这样理直气壮。”叶浮生戴上他的帽子，从容不迫的说。
麦将军气急败坏的回到客厅，一边喝着刚煮好的咖啡，一边愤愤不平的咒骂着：“马一样的玩儿意。”他暂时没了骑马的心情，因为提到马这个词他总会第一时间联想到叶浮生身上，于是一时间什么都不想做了。最初的怨恨过后他感到了叶浮生的存在对于他的威胁。他并不十分担心他的出现会给他的身份地位带来不便，他相信他没有那个能力，而且即使做了也没有意义，如今木已成舟，谁还会对过去的事情那么劳神费力。反倒是柯沫，他是多么担心那位小美人因为了解真相的缘故而离自己而去，投身到叶浮生的怀抱。“他会告诉她吗？”麦将军沉思默想，“他应该不知道这美人来的目的才是，她们一定见过面，在我卧病在床的时候，但希望没有太多的交流才好。”
叶浮生缓缓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天气不那么冷，天空也逐渐放晴，乳白色的云像张展开的羊毛毯，仅仅是看上去都冷人感到舒服。但他的心情阴郁，有一种复杂的感情在他的心头萦绕纠缠，到人多的地方走走会使他的胸口微微放松，缓解接踵而至的念头带给他的心力交瘁。刚刚在马厩里和自己昔日的长官那一番不愉快的正义并不能使他格外的懊恼，因为他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们在一起许多年的经验能够让他在一系列的装模作样中看到他的自私自利，喜怒无常的本性。但他一想起柯沫，就会心烦意乱，常常出神，对往常热衷的趣事也提不起兴致来。“我应该没有爱上她才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就这个问题冥思苦想，“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做。她好在哪里呢？蛮横的性格，是非不分的缺点？薇拉在这些方面都比她优秀的多，她是那样体贴入微，最重要的是，她不是对我表白爱情了吗？的确，她已经不那么年轻了，比不上柯沫明艳动人，可我是那样肤浅的人吗？只有肤浅的人才会那样注重除心灵和灵魂意外的品质！至于柯沫，我之所以对她处处留心，难道不是因为我们在战争年代有过一次偶遇吗？可那毕竟不够格成为爱情啊！”
“我当初又不是因为爱上了她才去救她，换成任何一个人我都会这样做的！况且，唉，她完全不认得我了，连自己的救命恩人都视而不见，而我不过是瞎了只眼睛。想想她每次看我的神情，倨傲自负！目中无人！就单凭这点，我完全没有必要对她挑明真相，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她会相信我吗？她会甘愿倾心一个瞎眼怪，对他产生爱情，而不仅仅出于怜悯，投入他的生活吗？”叶浮生沮丧的摇了摇头，想竭力赶跑这些使他心烦意乱的念头，柯沫的行为使他很失望，他同样对自己的优柔寡断感到气馁，“要是在战场上，我这样的犹豫不决的性格，早被看成肉酱了！”
自从麦将军和麦达生生重修于好，柯沫也渐渐愿意和他来往了，但始终都是小心翼翼的。他所提议的夜场戏剧，上流社会的沙龙以及贵族的家庭聚会柯沫统统婉言谢绝，她总会征求将军的意愿，而他总会微笑着让他自己拿主意。柯沫并不想和麦达先生走的太近，因为她已经知道了，他表里不一的天性，就能轻而易举的认为他其实并不是他表现出的那种人。但有一天聊天时麦达先生谈到了衣橱风靡全欧洲的剧戏剧，主角由法国和德国公认的知名演员担任，近段日子以来受到各国人民的追捧。麦达先生说他有一个演员朋友告诉他，《未来永续》这出杰出的戏要来摩玛城巡演，只在明晚演上一场，随后就要离开。
麦达先生认为这是次来之不易的机会，现在是一票难求，而他也是通过了关系才在自己的朋友那里弄到了一间包厢，他诚恳的邀请科莫小姐到时能赏脸同行，与他一起欣赏那场有口皆碑的戏剧。柯沫首先兴致勃勃探听将军的意愿，但他却以身体不适的理由推辞。这次的邀请没有使柯沫像以往那样谢绝，她是真的动了心，那出戏她老早就听人谈起过，对于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倍加珍惜，于是在将军不出席的情况下她终于决定去看看那场是她光是听说就兴味盎然的戏是否真和它传言中的一样美妙。
当他们出现在嘈杂的剧院时立刻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他们看到两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亚洲人，女士艳丽多姿，男士彬彬有礼，有十足的绅士派头。麦达先生在这里如鱼得水，他跟所有的显赫人物亲切的打招呼，谈到即将上演的戏时更加口若悬河。他批判男主角的戏演得太过火，称赞女主角为人机敏灵活，整个戏演下来行云流水，观众畅快淋漓，这是他曾在巴黎看过这出戏的心得。
柯沫跟在他身边也成了戏开场前的中心人物之一，但她并不如麦达先生一样老于世故，对这样的状况习以为常。她在赫那期多曾体验过的虚荣心的满足产生的快慰此时又重新占据她的思绪。而且受到达官贵人的赞赏要比得到平民百姓的恭维更令她感到满意。有三、四名子爵都向她发出了共进宵夜的邀请，一位大都喃喃的法官更是热情的欢迎她参加不久后他将举办的家庭舞会。穿着华丽的贵妇人和小姐们用嫉妒的眼光打量这位不速之客，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说一些诋毁她的话。气氛的缓和使得柯沫容光焕发，在素雅的装扮下更加显得引人注目，于是她变得大胆起来，主动的和一旁的子爵说话，别人问她的问题她也乐于搭腔，很快将军没有来的遗憾就随着谈话的越来越热烈荡然无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