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薇拉早晚是要原谅自己的,即使她从不肯听他的解释。因为她的脾气是那样的温顺,就像一条好脾气,忠心耿耿的狗,无论遭到主人怎样的殴打或遗弃,都会一如既往的毫无保留的对他好。叶浮生并没有因为薇拉难得的性情就对它不近人情的利用,他一直将她看成好朋友,并且毫不怀疑这样的友谊会维持一辈子。这次他迫不得已的深深伤害了她,使他想起了《包法利夫人》中,夏尔医生对自己并不爱的第一任妻子的死流下的伤心的泪水,他说:“毕竟她爱过我。”所幸的是薇拉并没有成为他的第一任妻子,自从柯沫无意识的表白了自己的感情后,她想成为他妻子的事完全成了泡影。叶浮生只要一想到薇拉就感到不自在,但他并不特别为此感到苦恼,他不知道这场森林大火要烧到什么时候,但最终一定要灭的。
摩马城的冬天没有尽头,这也是它不同于别的大都市的特色,雪停停下下,间间歇歇,就像事先安排好了一样,次序排列妥当,如同《小王子》里的点灯人,恪尽职守,一丝不苟的完成不需要理由的工作。在自己岗位干的登峰造极的马夫打算趁今天的天气不算太冷,和柯沫骑马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兜兜风,他原本是打算用马车的,但又觉得这样不够有趣,于是精心挑了两匹他认为最好的马。他让他的马立在院子里的飒飒风中,抱着美好的幻想去敲响柯沫的房门。
柯沫对待叶浮生的态度又换了个样,既不是最初的傲慢,不屑一顾,也不像他们心有灵犀时的另眼相看,这次她反而有些感激他了。这话说来没头没脑,琢磨不定,却又好像真实的反映了她对他的感情。带着这么点感激之情,柯沫决定屈尊俯就,赏脸接受他的邀请,起码柯沫是这么认为的。
和叶浮生在一起时她总愿意使自己显得高不可攀,就算是她对马夫随便丢个笑脸也要他感恩戴德的收下才行。和将军在一起时,她正是处于如今她给马夫划分的地位,好像她就是将军的马夫,而叶浮生是她的马夫一样。与将军在一起,她没有优越感,没有自豪感,因为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只允许她在这场爱情事业中默默付出。这样的亏欠既然能够在叶浮生身上弥补回来,她自然要毫无节制的好好享用。
叶浮生小心翼翼的把她扶上马,教她如何控制这充满灵性的家伙,甚至教她与它们亲切的沟通,这一切使柯沫感到既新奇又兴奋不已,但她更愿意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表明她即使独自一人也能够凭借自己的慧根灵活掌握这一点。她认为如果露出兴奋的表情会掉她的身价一样。
“你不知道我以前在拉斯托马镇的时候骑术有多高明,我能骑着它轻松自如的跨过农场的围栏。”柯沫胡编乱造了一些自己的丰功伟绩之后脸颊泛红,因为她生怕自己的说法在他面前漏了怯。
“是的,我还记得你的矮种马呢,它真是个不错的小玩意儿,我说,它还好吗?”叶浮生完全不介意柯沫在自己面前为这事撒了谎,反倒觉得她这样分外可爱,简直叫他舍不得移开目光。
“别提那个坏家伙,我把它卖给屠宰场啦!”柯沫没好气的回答,把脸一撇,呼呼的喘起气来。
“正是因为它我们才认识的吧,你管我叫什么来着?”叶浮生故意沉吟一会儿,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盗马贼是吧?我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当时的你火冒三丈的说“喂,盗马贼,你把我的马占为己有啦!””说完他甜蜜的笑了起来,回忆往事,即使是不够美好的也被他极为看重,极为珍稀了。他牵着自己的马走在柯沫身边,为的是能更好的保护她的安全,给她做正确的指导。
柯沫把脸侧到一边悄无声息的笑了笑,随后若无其事的把脸转回来,好像刚刚那番往事重提对她没有一点触动:“那样说来,你还要为自己的清白继续申辩下去吗,先生?”
“当然,我当时说的那样坚决啊。”叶浮生有些哭笑不得,但绝没有任何不满的意思,他的耳朵像个过滤器,一切挖苦讽刺的话传到他的耳朵里时都变得柔软无比。
“老有一个问题困扰着我呢。”沉默了一会儿,柯沫说,“冒充文西先生的那封来信是你写的吧?即使我当时问你,你并没有承认,但是你没错吧?”
“如果你一直期望那事的始作俑者是我,恐怕我要令你失望了。”叶浮生有些遗憾的耸耸肩膀,“当时文西夫人拿着信来质问我,而我轻蔑的予以否认,她虽然没再说什么但一定耿耿于怀,不然就不会连着几天派人偷偷观察我的举动了。我真不明白你们干嘛那样怀疑是我干的。难不成,我给你留下的印象是这么个顽劣不堪吗?”
柯沫无所谓的瞥了瞥嘴:“不管怎么说,我正是因为那件事才决定找你合作的,那时候我毫不怀疑是你背后使得坏。关键的是,我从始自终都不认为那是顽劣不堪,而是一种良心未泯的正义。”
“是的,不管怎么说,你当时也算是歪打正着,发现了另一颗闪着蓝光的正直的心。”他们转而进入一片树林更密集的平坦地区,地上有积雪,土壤很湿润,叶浮生没走几步鞋底就沾满了泥泞,正好柯沫已经能把马控制的相当好了,于是他纵身一跃跨上马,利落的风姿令柯沫不禁心中感叹。这样像表演一样完美无缺的姿势本应该出现在一个英姿飒爽的将军身上,那样才显得恰如其分,理所应当。而发生在马夫身上就有装模作样的嫌疑。即使并没有人规定马夫就不允许在跨上马的一瞬间显出非凡的气质。如果让薇拉来评论这事儿,她一定说:“这算什么,他能做的更好呢!”换成了柯沫,她就要嘴硬的不肯承认他做的真的好:“谁知道他为了在女士面前出风头背地里吃了多少苦头。”
当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态度一齐摆在叶浮生面前,他并没有眼花缭乱,而是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总要使他不断受苦的像烈酒一样的爱情。因为,毕竟他还没有尸骨无存呢。
“或许你能弄清楚那信究竟出自谁的手吧。”柯沫轻轻摇了摇头,要把刚刚的念头甩开,在她看来,他一定要是个地位卑微却才华出众的人,只有这样才算附和她的心意。这样她们站在一起,柯沫既不会感到拘束,也会觉得优越感十足。这样的感觉是在将军身上从未出现过的,那个时候她认为自己的举止得体,落落大方,博得将军的宠爱是十拿九稳的。而如今在叶浮生身边,她又不可救药的迷上了现在的氛围。
叶浮生骑着马和柯沫并肩走在一起,他浅浅的笑了笑,对她说:“当然,我一早就知道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啦。你绝对想不到,这事一直是由原来的信差先生一手策划的,这样的做法可不像是心血来潮,你瞧见了,他把一切都算计到了。而且演技炉火纯青,瞒过了所有人,就连对一切都信不过的文西夫人都没有在这事上起过疑心,反倒是我,无缘无故的成了替罪羊。”
“你一直认为是无缘无故的吗?在我看来可完全是另一番样子。”柯沫略带嘲讽的说,“文西夫人跟我讲过你当时的情形,我实在难以置信,难道你无时无刻都愿意表现出不可一世的姿态吗?我倒一直觉得,寄人篱下的时候,畏畏缩缩才应该是一般老实人的端正姿态。”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叶浮生不在意的说,“或许你说得对,太多人跟我说过“你简直不像个好人,先生”,或者“瞧那一脸流氓相”诸如此类的评价。但跟我有过一定的接触之后,他们无一例外,都会喜形于色,当着我的面,不然就在自己私下的圈子里说上一些“他好的不得了,说不定您会爱上他也不一定呢,夫人。”“听我说,他的本性和他的长相简直有着云泥之别,你会巴不得多跟他说会儿话。”的话。是的,我所说的绝无半句虚言,信不信由你。”
这次柯沫忍俊不禁的笑了出来,她认为这是给马夫巨大的褒奖,为了他妙趣横生,并不令人反感的自吹自擂。她的笑很短暂,就像吝啬的守财奴为客人斟上昂贵的白兰地,生怕倒的量多了使自己蒙受损失:“这样开诚布公的说来,你并没有为将军做过什么,一切都是我误打误撞办成的,不是吗?”
“嘿,并非完全没有我的功劳呢。”叶浮生有些愠色不满的说,“你难道忘了自己第一次偷偷去看他的事吗?”
“至今记忆犹新呢。”她说,“可这跟你似乎联系不到一块去。”
“唉,难道你从没往我身上想过吗?为了给你创造那个机会,我费了不少力气,你现在都还能瞧见我确实有在那事上吃苦头。”说着他撸起了左手的袖子,露出一道不算严重的疤痕,他向她解释,这是在文西小姐挣扎时用他修的像锯齿一样的长指甲留下的,当时留了很多血,直到一个星期之后才结上了血痂。
“你有太多的事瞒着我了。”出乎意料的是柯沫并不为此而感激马夫的默默帮助,反倒生气起来,笨拙的把马骑的离他远了一点,以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其实我并不知道很多的事。”叶浮生有些无奈的皱着眉头,盯着柯沫的举动。
“你能说出更多的秘密,或许你本身就是个秘密匣子,天上地下的事都了如指掌,但却守口如瓶,几乎一星半点的事都不愿意透漏。我简直无法理解,秘密的长久能让你长生不死的几千年几千年活下去吗?还是有丰厚的报酬的等着你呢?”柯沫困惑不解的说,“我有好多的疑问,几乎全能从你那儿得到答案,但或许你将来可以开展一个秘密陈列馆,到时候我才能随心所欲的获取我需要的。”
听着柯沫讽刺的话,叶浮生微微严肃起来,他跳下马,几乎像他跨上马一样风姿绰约。因为前面的窄路横着几根纵横交错的树枝,他走过去把它们扔向一边,怕锋利的荆棘划伤了马腿。他在做这些时默默不语,好像有着极大的心事,僵着脸,就像在舞会上受到冷落的男嘉宾,以默不作声表明自己的态度。
显然他是不愿再提及刚刚那个话题了,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稍微看上一眼就会心知肚明。但柯沫故意视而不见,她反而觉得是自己受了委屈,因为她不过聊了些大实话,而且马夫所表现出的避而不谈,更是充分突出了他本身的做贼心虚。她发现自己说的话如此得不到重视,脸上立刻挂不住了:“真正的开诚布公对你来说,真该比登天还难吧,要你吐出一句实话,简直还不如要你的命容易。”
“没那回事,我一点值得窥探的秘密也没有。”叶浮生走回来牵起自己的马,但并没有跨上去,反而从口袋掏出两颗糖,分别喂给他的马和柯沫的那匹。两匹马一边嚼着糖,一边亲昵的朝它靠近,于是他宠溺的拍拍它的脑袋。直到这时,他才显出开朗的神情,“你看到我的或许只是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讳莫如深,但其实我是个透明一样的人物,恕我直言不讳的这么说。你所谓的秘密因为无从得知而充满了神秘,若隐若现的魅力,然而它们一旦被揭穿,摊在桌面上,将会是再普通没有的事了,到时候毫无疑问会遭你厌烦。你可能会说“平淡无奇到了惹人讨厌的地步,我真不明白你干嘛把它们像宝贝一样的揣起来,嘿,你可真是无聊透顶。”类似这样的话。”
柯沫对他的辩解一概置之脑后,根本不愿意去分析他的话有没有道理:“哈,随你怎么去说吧,反正你向来巧舌如簧,就算把黑的说成白的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也就是因为这样,薇拉才会为你蠢蠢欲动,不是吗?嘿,那样的手段真不赖,但我想其实并没有怎么费工夫吧?”
叶浮生已经很生气了,如果搁在往常他老早就要对她的讽刺进行反击了,但他今天努力的克制着自己的火气,不愿为了这么点事扰乱他这一天的心情。想到梦游的那件事,他更愿意将柯沫的话往反方向理解,她也许并不是要诋毁薇拉的名誉,而是在吃他的醋,这样想来,他作为她为之吃醋,不惜出口伤人的对象,应该感到欣慰而不是愤怒才对。想到这儿,他释然的笑了笑,一点怨恨的意思都没有。
“最可惜的是我不爱她,想到这儿我心里就不好受,好像做了件大错事。”他神情略显黯然,真的表现出愧疚的神色。
“是因为她不肯原谅你吗?”她问。
“她迟早是要原谅我的。”
“你老把自己想的那样好。”柯沫不悦的说。
“并不是这样,我不过是觉得,她其实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爱我。用不了多久,她自然而然就会明白,我不过是个小人物,不如她梦想的那样伟大。”他若有所思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