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尽那边,
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
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一九四二年七月三日
(选自诗集《灾难的岁月》)
戴望舒撑着一把油纸伞,带着一丝忧愁,带着一些惆怅,走到读者面前。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飘过/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被称为“雨巷诗人”的戴望舒,凭借一首忧伤的独唱,伴随着天下有情人。
1905年11月,诗人出生于杭州,祖籍南京。1922年8月,他与张天翼、施蛰存、叶秋源、李伊凉及马天骚等在杭州成立兰社。1923年秋入上海大学文学系。
在香港沦陷前,戴望舒就携全家移居到此地,担任《星岛日报》副刊编辑。1941年,香港当局向日寇投降。1942年,诗人因在报纸上编发抗战诗作被日寇逮捕。在狱中,遭受酷刑而不屈服。待叶灵凤将诗人保释出来时,诗人身体已受到极大摧残。
《我用残损的手掌》写于诗人出狱后不久,“残损”是一种写实,暗指诗人在现实中受到的伤害;更是一种象征,表达了身处恶劣环境下的诗人渴望光明的心境。“摸索”一词极为准确,是从狱中伸向窗外之手、是从黑暗伸向光明之手。“残损的手掌”这一意象,在抗战诗歌中是独一无二的,他以血淋淋的事实控诉了战争的罪恶。对一个诗人而言,坚强地活下去,比死还不容易。可以这么说,从那以后,抒情的戴望舒远去了,战斗的戴望舒复活了。
诗歌充满了对祖国山山水水的依恋。起始两句是概括:“这一角已变成灰烬,/那一角只是血和泥。”接着,诗人以无形的手,从长白山的雪峰到黄河的浊水、江南的水田,从岭南的荔枝到南海的渔船,一一抚摸、感受,在缓缓的叙述中完成情感形象的塑造。括号中的两句诗:“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是对往昔美好事物的回忆,也是一种对比,更加突出了日寇蹂躏下的故国破败凋零。
而对“辽远的一角”,诗人触摸到的是“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诗人“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贴在上面”,是从心底的拥抱,因为对那“辽远的一角”,“寄与爱和一切希望”。在写作本诗之际,诗人还创作了《断指》、《狱中题壁》等,在这里,诗人郁积的感情得到了倾吐。一句“那里,永恒的中国”,是感情的升华,寄托了作者对抗战胜利的全部希望和祝福。
1932年11月,诗人赴法国留学,先后在巴黎大学、里昂中法大学学习,掌握法语、西班牙语和俄语等,是首个将西班牙诗人洛尔卡的作品翻成中文的人。在这样一种文化交融中,戴望舒构造纷繁复杂的诗歌意象更加娴熟,并把传统诗词中的韵律发展为诗歌的音乐美,给抗战诗歌注上了一个“人文关怀“的韵脚。他之所以被奉为中国现代诗歌的一个领军人物,还在于他基于现实题材的创作,并一直贯以浓郁的爱的情感。
1950年,诗人因病在北京辞世,年仅45岁。诗集有《我的记忆》、《望舒草》、《望舒诗稿》、《灾难的岁月》、《戴望舒诗选》、《戴望舒诗集》,另有译著多种。
在北京西山脚下,茅盾书写了墓碑:“诗人戴望舒之墓”。
在法国里昂大学的校园内,有一块纪念牌,上面用中文写着:“纪念中国诗人戴望舒——里昂中法大学学生”。牌旁,丁香花幽幽地生长着、开放着。
1944年秋,旅居香港的戴望舒到浅水湾凭吊好友萧红,他口诀一首《萧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诗人早已远行,梦中可有“海涛闲话”?
端木蕻良:嘉陵江上
那一天,
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
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
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
我仿佛闻到故乡泥土的芳香。
一样的流水,一样的月亮,
我已失去了一切欢笑和梦想。
江水每夜呜咽地流过,
都仿佛流在我的心上。
我必须回到我的家乡,
为了那没有收割的菜花,
和那饿瘦了的羔羊。
我必须回去,
从敌人的枪弹底下回去;
我必须回去,
从敌人的刺刀丛里回去:
把我打胜仗的刀枪,
放在我生长的地方!
文汇书店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初版
1939年春末,正是草深水涨时刻。在重庆北碚复旦大学夏坝分部教书的端木蕻良,经常在晚饭后和妻子萧红漫步嘉陵江畔。两个才情横溢的年轻人,在最好的年华相遇相爱,演绎了现代文学史上一段唯美的爱情故事。
然而,战争使这些同为东北老乡的作家群充满无尽的乡愁。从九一八《我的家在东北的松花江上》,到诗人的这首《嘉陵江上》,都回荡着缅怀黑土地、打回老家去的时代强音。这首诗以“那一天”为开笔,看似平常,其实说明思乡之情一直萦绕在诗人脑际,就这么忽然涌上心头。敌人打来,烧杀抢夺,诗人失去了一切。面对“一样的流水,一样的月亮”,诗人思绪万千,他“仿佛闻到故乡泥土的芳香”,然而因日寇的侵入,使诗人“失去了一切欢笑和梦想”。接着,诗人以大意象“江水”为背景,以呜咽的江水为抒情主体,对家乡的菜花、羔羊等小意象进行歌咏,衬托出诗人“从敌人的枪弹底下回去”的决心。
最后两句:“把我打胜仗的刀枪,/放在我生长的地方!”寓意深广,不仅是指作者要打回老家去,而且要继续以刀枪守护可爱的家乡。诗人在这里实现了角色的转变,即由离乡的游子,成长为归来的战士!这种转变,是特殊时代所促成的。这份责任,是每一个失去家园的人所应该承担的。
诗作问世后,贺绿汀又将它谱写成一首独唱曲,加强了诗歌的战斗力、感召力。一经传唱,很快流行开来,成为一首为大众熟知的抗日救亡歌曲。诗中质朴的语言、亲切的意象、对家乡无限的怀念,让每一个吟唱者都深受感染;加上所谱之曲,深沉婉转,抒情殷切,散发出巨大的艺术感染力。
1912年9月,诗人出生于辽宁省昌图县一户满族家庭。1928年入天津南开中学读书。1932年考入清华大学历史系,同年加入“左联”,发表小说处女作《母亲》。1933年开始创作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1935年完成,成为上世纪30年代东北作家群中产生重要影响的力作之一。
1940至1942年,端木蕻良陪同病中的萧红在香港休养,主编《时代文学》和《大时代文艺丛书》。萧红在香港病逝后,端木蕻良分葬了爱妻的骨灰,独自旅居桂林,后又辗转于重庆、上海和香港等地。之后几十年,端木蕻良几乎每年都要为萧红扫墓,题诗作赋,寄托思念。
家乡、土地等乡土意象、情节是端木蕻良不能够忘怀的创作母题。诗人曾写过一篇著名的散文——《土地的誓言》,其中写到:“土地是我的母亲,我的每一寸皮肤,都有着土粒;我的手掌一接近土地,心就变得平静。我是土地的族系,我不能离开她。在故乡的土地上,我印下我无数的脚印。”1985年,诗人携妻子钟耀群回到了家乡,他把家乡的黑土视为最珍贵的礼物。端木蕻良曾说:文学“要顾及乡下人”,文学的未来是“歌颂人民的领袖、人民英雄、各阶层人民生活”的“人民的文学”。
1996年10月,那个最爱萧红的诗人,那个喜欢穿鹿皮夹克的才子,因病辞世。在一篇题为《故乡永远是我的》散文中,诗人感慨地说:“人来自土地、也回土地去……”